小佳霓很自覺地將話題拐偏了。這姑娘好奇心實在是很強。

“你們的床很大嗎?有多大?是不是早晨一睜眼,就會有傭人來幫你們穿衣服?”

床是很大,但隻有兩個人,要那麼大的空間做什麼呢?汪宅有保姆、保鏢和司機,湯宅人員編製則要簡單很多,而且絕不能說他們是傭人,因為她記得每次進出大門,都會看到筆挺的軍人,紋絲不動。她好奇怪他們怎麼可以做到四肢完全靜止,眼都不眨,還好奇地去摸過他們的槍。後來她被湯毅凡連哄帶嚇地拉走了,說不要打擾人家執勤。湯媽媽——真正的那一個,還在世的那幾年中,房子外麵就有站崗的軍人,房子裏麵有年輕的男人女人,他們是參讚、秘書。後來湯媽媽故去,老湯先生不喜歡住在原來的地方,便換了房子,因為他也不喜歡房子裏的人多,所以能趕的,全部都被他趕走了。

再後來,毅凡畢業、創業,也變得很有錢,但他依然住在家裏,隻是偶爾去VillaT短暫停留。無論哪邊,都沒有很多人,這可能也是微婉喜歡在他家的原因——汪宅裏麵總是有很多人,她要注意言行、舉止;而在毅凡家,就隻有他們兩個,所以她特別放鬆。

但無論身邊是哪些人,衣服都是他們自己穿,哪有什麼人會來幫他們穿衣服。

“你們,就和我看過的中國電視劇中出現的鏡頭一樣,那麼無憂無慮、富麗堂皇。”佳霓向往地說。

這兩個成語毫無關聯,放在一起還很荒唐。電視劇都是假的,她偶然看過一些,會覺得很好笑。

“那些電視劇說,在你們這種人的家裏,生活很複雜,會有各種明爭暗鬥,鉤心鬥角……”

“你能不能別再看電視劇了?姑娘,想了解祖國文化,你能不能去聽聽京劇、讀讀名著?你知道電視劇有多假嗎?那都是一些根本沒有過過別人生活的人,在那裏胡亂想象,誤解別人!”

佳霓沉默了很久,她將雙腿抬到椅子上來,低頭綁鞋帶:“你知道嗎,姐姐,我和Sam,我們倆都經曆過好幾個領養家庭。我有過一家,主人是叫作SaraSediq的女人。她皮膚慘白,頭發像黃稻草,眼睛是灰色的。她收養了很多女孩,但她收養女孩是為了裝修客廳。如果油漆刷得不均勻,我就吃不到飯……她白天出去上班時,會用鐵鏈把冰箱鎖好,防止我們偷東西吃。她有一個男朋友,喝醉時會走進女孩們的臥室,隨便抓一個他喜歡的,她也讓他這麼做,沒有任何意見。後來我逃出來了,我撩起衣服給一個義工看我的肋骨,義工就什麼都明白了,我全身隻剩了一把骨頭。因為吃不到飯,營養不良,我曾有六個月沒來過月經。我想我是比較幸運的,遇見了一個年輕的義工,她還沒有對這份工作失去熱情,她還有那種愚蠢的正義感,以為她至少可以拯救一個孩子,不被貧窮和收養係統所謀殺。”

“你知道嗎?在那種時候,我可不會介意被人誤解什麼的。我隻想有飯吃,有人可以照顧我,保護我。”

陸盛後來隻說,沒想到你們連這個都聊了。他簡單地講了他這部分的故事。

那時的他,很想一直陪在佳霓身邊保護她,不離開她,但實在太難找到願意同時收養一個亞裔男孩和一個亞裔女孩的家庭。女孩子總是比較受歡迎,大一點的男孩子,就沒有那麼容易得到信任。他和佳霓想,如果這樣的話,他們寧願不要被收養,至少在政府提供的有臊味有蟲、漏風漏雨的房子裏,兩個人還可以在一起,且周圍都是同樣的孩子。

但那樣是不被接受的。他們總是極盡所能地把孩子送出去,讓人收 養,那會讓他們的績效表格上的數字變得好看,他們可以得到更多的獎金,更多的假期。

“我沒有別的選擇,我隻能快快長大。”陸盛說。他拚命學習,滿了十八歲時,他成績優異,申請到了獎學金,然後他開始拚命地工作。他做很多份兼職工作,賺到足夠溫飽的錢。他請求領養機構的人讓佳霓和他一起生活,憑著些許賄賂和把柄,他帶著佳霓脫離了那個地方。

她終於明白了他手臂上刺的那一排名字是何含義。那是曾經領養他的家庭的名字,他將這些名字刺在皮膚上,希望自己不會忘記。

“不是全部都那麼悲慘的,我也遇到過一些好人,他們真的同情我,想要給我好的成長環境。隻是到了最後……到了最後,事情都會比想象中的複雜。這些好人,都是好人,他們隻是……不是父母。”

她很想知道,他是否會責怪親生父母,甚至,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但她沒有再問下去。就像她每次都會有一種感覺:近來,隻要在他身邊,她都會沉入沒有燈光的海。她也會有其他的預感,是關於佳霓的,她想給陸盛打一個預防針,但她決定不說。

很多事情,不說就不會成真。

在這多線並行的時間裏,依然會有地方突然出個岔子,叫她措手不及。一切都進行得太順了,除了,二月份的某一天,她接到教導主任的電郵,讓她在兩個星期後參加貨幣彙率課的補考。如果她成績不及格,就不能畢業。可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掛過這門課!那大概是二年級的某門選修課,她有那麼點稀薄的印象,但三年的時間中,為什麼沒有參加過補考,她完全不記得,更別提要她想起這門課的任何內容了。這可是實打實的五個學分,如果這門課不能及格,她就不能畢業。不能畢業!他們幹嗎不直接殺了她!手機屏幕突然大亮起來,叮咚作響。易微婉被嚇了一跳,咖啡灑了一手。

燙著倒是小事,她比較心疼的是,這杯東西本是她今晚的晚飯。某天某夜她坐 下來細細地算賬,一邊算一邊想,錢這麼少,刨除水電費、手機話費等等之外,以後我該不會就隻能喝咖啡了吧?

然後她繼續算賬,結果讓她對幾分鍾前心存的猜忌感到好笑。

你跟誰開玩笑呢你?以後你連咖啡也喝不到了哦。

知道了吧?現在,她的咖啡可是非常珍貴的,灑一杯少一杯。她一邊洗手,一邊偏頭去看叮叮咚咚的電話,手僵住了。她也沒顧得上用毛巾擦一把手,慌亂地將手機攥起來,不過她沒有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