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到來時,湯毅凡兀然提議去酒店與汪氏兄妹見麵。她也沒裝作自己沒意料到,因為他一定看得出她整晚都在想這事。車上他滿臉嚴肅,仿佛不是去見熟人而是去見屠神。

“你怎麼壓力比我還大?”他命令她安靜:“我正在重啟大腦,得換到談生意的模式。”她乖乖地閉嘴,心裏還挺好奇。沒見過他談生意什麼模式,一會兒見識一下。

本來一起吃早午餐是正好的時間,但湯少爺很牛氣地說他沒胃口,於是他跳過繁文縟節和虛情假意,直搗汪敬哲先生和汪淩茜小姐下榻的套房。女仆開門,汪敬哲在起居室讀晨報:“信報”和“大公”。他眼鏡加深紫色襯衫,第一、二粒扣子沒有扣,好隨意的打扮,不像準備見客的樣子。

易微婉如條件反射一般地脫口而出:“哥。”湯毅凡拿眼角斜她,還不夠解恨,聲音不小地訓斥了一句:“出息!”她這人是沒什麼出息,不用他說。汪敬哲折疊了晨報,對回家的兩位綻放微笑,不先跟微婉講話,卻一上來就揶揄毅凡,指著晨報笑道:“那裏麵有寫你。”

汪淩茜跟著出現,黑色運動上裝和熱褲,波浪長發濕漉漉地垂在肩上,外麵套了一件幾乎透明的絲質長睡袍,微遮曬成了古銅色的修長雙腿。她赤著腳,跟腱細瘦,呈青紫色。汪敬哲皺了眉:“茜兒,多穿點衣服不好嗎?”

姐姐聳肩,走過來拉住了微婉的手:“等婉兒替我選。”一切盡如昨日。他們這些人,總是一閉眼再一睜眼,就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她被姐姐輕鬆不失力道地牽著進了臥房,留那兩個男人在起居室裏。女傭正在收要拿下去幹洗的衣服,汪淩茜坐在了床的另一邊,背對女傭,旁若無人地講話。姐姐在滔滔不絕,她便習慣性地走神,因為知道她說的會是誰和誰結婚了,誰和誰離婚了,誰又包養了新情人,誰又蹦出個私生子。

她從來就不覺得這些八卦有趣。

過了大約十分鍾,汪淩茜捅醒了她,大到嚇人的雙瞳輕悠悠地瞄她:“喂,易微婉,以前你至少會假裝認真聽的。現在,假裝都不屑了嗎?你有這麼厲害?”

如果是以前,她聽了這話會有點害怕,就算不承認,也是誠惶誠恐地心跳 加速。現在,抱歉,她比較容易煩躁。“你們來巴黎做什麼?”她的語氣很是不耐煩。巴黎雖不是她家開的,但她也想搞明白這事,問清楚他們的目的。這是屬於她的自由之都,她還不太想被作威作福的上流社會所玷汙。話音還沒落,一個眼影盤子就夾著風聲砸向了她的太陽穴。盤子彈在地板上散掉的聲音很響,躬在不遠處的女仆驚到扭住了汪小姐高定外套的衣領,目瞪口呆。隻有一霎的工夫,她便又低下頭,繼續慢條斯理地對付那一排長裙,好像那就是她眼皮底下發生過的最嚴重的事。汪淩茜收攏了睡袍的領子,又鬆開。她食指輕觸唇,示意她安靜,好像那遭打的人剛尖叫過。姐姐冷冷一笑,聲音輕柔:“婉兒,我們等等看,會發生什麼。”

如果不是疼得像被磚頭砸過,易微婉自己都會覺得這是幻覺。汪淩茜繼續嫋娜地站起身,睡袍一脫丟在地上,一隻腳跨入了浴室。這時臥室門被猛地拉開,湯毅凡和汪敬哲雙雙佇立在門口,都是驚魂未定的樣子。汪淩茜再次聳肩,將長發甩至腦後。她撇了唇:“以前是一個,現在有兩個,所以說婉兒你比以前厲害了一個男人那麼多。就這樣而已。”她關了門,浴室遂響起從蓮蓬頭流出的水聲。易微婉傻乎乎地揉頭,還記得轉頭可憐兮兮地看汪敬哲。後者回視,眼中透著從內到外的難受。

這次省事,她都不用去跟哥告狀了呢。順理成章地拚出了這句話,她感到舒適而釋然。這舒適和釋然剛一冒頭,她就嗅出了危險,猛地彈起了身,不再以那個仰視的姿勢,央求地看向大哥。

姐姐再一次得逞了,她讓她回到往日,讓她假想中的拯救者複活過來,讓她看到,她根本沒有變強,依然還是那麼軟弱無助。她不能再待下去,奪門而出。

敬哲追至了起居室中,拉住她的手腕:“婉兒,你要給我們一個機會。”他額前的發,往日總是修剪得短而整齊,這次卻淩亂不堪。比起五年來她世界的隱形上帝,他這次不再無所不能、為所欲為:“吵過架,睡一覺就當沒發 生,我知道我們家幾十年都是這樣做的,但現在不會了。再怎樣,汪家都始終是你家!”

見微婉不說話,他將求助的眼神投向了毅凡。這麼多年,毅凡在他們兄妹倆之間總是當勸和的好人,眼下他卻不勸了。

毅凡咳了三聲,他似是一麵忍著氣,一麵忍著笑:“汪先生,把我老婆的手放開。”

汪敬哲怔住,臉色突然變得蒼白。毅凡靜候了三秒鍾,出手,但在肢體接觸發生之前,她用盡全身力量自己將手抽了出來,抽身離開了這個噩夢般的地方。她沒有等毅凡,在他用了那樣的兩個字後,她卻沒有等他,甚至在事情發生的自始至終,她都不想看他,不想在兄姊麵前去配合他去演沒有疑慮的、塵埃落定一般的親密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