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冬,蒙特卡洛。

如果你曾設想過老年生活,是否也會將大海與沙鷗放在其中?

海鷗翱翔而過,腳下流沙潔白如珠。老人坐在輪椅上,戴了一頂皺巴巴的黑底白色圓點帽子,穿了銀灰色係的襯衫與寬鬆褲,卡其色外套,她以前不知道他也這麼時尚來著。他試圖端起一杯咖啡,但手抖得厲害,隻得作罷。他笑說,過不了多久,雙肩也會徹底地失去知覺,那時他坐著也難以保持平衡。如果沒人扶著,他會像砍倒的大樹一樣,唰地倒下去。他可不指望照顧他的保姆 有多讓人滿意,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受過最頂級的照顧人的訓練。“所以有我啊,這次換我照顧你。”女孩驕傲地說著,她將老人的圍嘴圍好,在他的麵包上塗抹黃油,喂給他吃。安東尼微皺了眉:“刀麵與麵包要保持25度角。”“記住,你是法國人,你數學不好。”易微婉眨著眼睛說,嬉皮笑臉,“但你對食物的品位一定最好。”安東尼咬下一口麵包,咀嚼中,口水不斷地從嘴角淌下。微婉不動聲色地輕輕拭去,她完全不覺得有什麼,隻希望一開始就知道真相。

當他發現身患怪病,想沉默離去,尋處地方孤獨養老時,她曾誤會了他,以為他和別人一樣拋棄了她。他沒有親人,他也是她曾擁有過的,很接近親人的人。

她會照顧他,直至最後的黎明。稍微走神之時,老人已充滿自信地伸出手去,試圖將報紙放在麵前細讀。

他最終成功了,但距離不佳,隻得眯了眼,脖子前探,那樣子頗為滑稽可愛。微婉笑問:“有什麼新聞?”安東尼假裝在讀報。“新聞說,有一位年輕小姐,她剛剛得到了七位數的遺產,成為比以前更富有的公主。但她不去旅行、社交或做任何合乎她身份的事,而是在摩納哥這個人口擁擠至極的歐洲小國,照顧一個滿口流涎的老不死。”琥珀色的眼睛,內含慈祥而嚴厲的神色,打量著她。微婉垂了頭,輕輕伏在他的膝上:“我是不會離開的。”她兀自接過了報紙,嗔怪,“撒謊!這上麵說的明明是巴黎農業銀行裁員!”安東尼誇張地聳肩。不久之後,他將不能再做這個動作。“我能說什麼?誰曾想,經濟壞到了這個地步。”“那你該為我驕傲,這樣壞的經濟,我還是找到了一份高薪工作。年薪六十千哦,我是不是很厲害?”她得意地炫耀。實習結束後她換了公司,順利簽下工作,每天做著平淡的事,過著安靜而滿足的生活。媽媽留下的錢,還是 完整地封存在銀行裏,她一分沒動。

易微婉回過神來,發現安東尼又在野心勃勃地伸出手去夠一份報紙:“差一點點,一點點……好嘞!”他指間捏著那張紙,哈哈大笑,眼角皺巴巴疊成了兩坨。都說人老了越發像孩子,看來是真的。老人嘴裏嘟囔著自吹自擂的詞,饒有興致地翻開了“世界報(LeMonde)”的政治版,時不時地鄙夷道:“這矮子!”

明年四月又是大選,衣冠楚楚的人再次自覺地走到鏡頭麵前,許下他們自己都不相信的諾言。歐洲的天空在搖搖欲墜,每個人都在企盼著英雄出現,賜他們勇氣,給他們信心,讓他們能夠走出這段滿是陰霾的歲月。他們在這日出日落之間,等待危機過去,等待傳說中會來的幸福。願望大多不能實現,但過了一段時間後,你習慣了失望,就會學會和失望共存下去。失望時是很難熬,但從不會死人。

沒幾分鍾,他換了一份,報紙上居然是華文。這老頭子什麼時候開始懂中文了?易微婉正詫異,卻定睛讀到了正對她這一麵的版麵頭條,心霎時緊縮。

“湯氏兄弟軍火多過警察。”

她偏開了頭,告訴自己,沒看到,卻用手機刷新北京的天氣,晴,晚間多雲,-5°~1°。讓自己身臨其境七秒鍾後,她將手機拿開,隨便擱在木桌的咖啡杯旁。已經結束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了;已經不想再見的人,也沒什麼可依依不舍。

此刻午後,正是開始每天功課的時間,她翻開了放在膝蓋上的母親的日記本。

我不會用我的一輩子來告訴你們,名利金錢都是致命的幻覺。我隻告訴你們,愛情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