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土司還統治著機村,共產黨還沒有來解放這個地方,達瑟的叔叔就已經出走了。一個鐵匠來到村子裏,他叔叔迷上了鐵匠的手藝,每天都蹲在鐵匠忽忽悠悠地抽動著藍色火苗的煉鐵爐前。鐵匠重鑄了鐵鏵,新打了鐮刀,收拾好家什離開的時候,達瑟的叔叔也跟著鐵匠浪遊四方去了。一去就再沒有回來。十年後傳回消息。這個人參加解放軍,立了戰功,現在已經是一個領導了。但他還是沒有回來。這個人隻是在每一個新年,給家裏寄一封信,一個包裹,裏麵是給家裏那些他在時就有的人,和他走後才有的人,每人一件新衣裳。
奇怪的是,這些衣裳單看起來漂亮,穿在別人身上也很漂亮,但穿到他們家人身上,卻總是有種滑稽的效果。這弄得村子裏那些追逐時髦的青年人憤憤不平。有人說,那個遠走的人,想讓機村人看見這些漂亮衣裳就想起他來,可惜,他們家的人穿上什麼都形象模糊,所以,他的願望並不能真正實現。達瑟的叔叔出走已經很久很久了,現在,機村人偶爾想起“達瑟的叔叔”,也是麵目模糊。
但這個麵目模糊的人,隔著很遠的時間,隔著很遠的空間,往機村打來了那個電話。
達瑟,你就這樣離開了我們的村莊。
都說命運真不公平,那些年輕人那麼奮力向上,好運卻奇怪地落在了渾渾噩噩的達瑟頭上。他搖晃著與他年紀不相稱的瘦長身子,不慌不忙往村口走去,等待手扶拖拉機從公社把那個牛皮紙信封帶來。這件事情讓上進青年心生怨氣。但看到達瑟像平常一樣不悲不喜,就盡量不去想這樣的好運氣該不該自己得到,不徒然地埋怨命運不公了。
達瑟枯坐在村口。
沒多久,那封神奇的信就到了。
他又喜又悲的母親,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他隻是輕吻一下她的額頭,就使母親安靜下來了。
他又往樹林裏去了,陽光很好,給所有東西跟心情都鑲上了一道明亮的金邊,他就懷著這樣一種邊緣閃著暖烘烘金色光芒的好心情高睡在樹上。風刮過茂密森林的邊緣,那些努力伸到林子外麵來的樹枝便晃動起來。勤快的樹醫生啄木鳥在這些搖晃的樹枝間起起落落。風升高了一些,去搖晃那些高大的樹冠。下麵的樹枝便靜止下來。啄木鳥還在樹枝間起起落落。這些樹的醫生,翅膀上的花紋很特別,使它們飛行的時候,翅膀看上去不是在扇動,而像是兩隻小風車,在身子兩邊輕巧地旋轉。
他是拿到通知的第三天走的。這是他第二次離開機村,第一次,是去二十多公裏外的公社。坐的是生產隊的膠輪馬車。那時還沒有拖拉機,拖拉機是後來才有的。那次坐馬車去到公社,到了,也沒看清楚這些房子與人,每個人把袖子高高挽起來,排隊走到醫生麵前種牛痘。種完也不走開,擠在一邊看醫生給別的人種牛痘。然後一窩蜂跟著幾個醫生從衛生院來到公路邊,看他們上了救護車,關上車門,隔著窗戶對大家揮一揮手。汽車揚起的塵土散盡後,流動醫療站已經轉過山彎消失不見了。他又坐著馬車昏昏欲睡地回來了。
這回,他第二次出門,一走就要到幾百公裏開外的自治州州府去了。
達瑟是一個人走的。天還沒有亮,家裏人都沒有醒來,他就肩著一個大褡褳悄然出門了。隻有鄰家警覺的獵狗叫了幾聲。但他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嘴唇,說:“噓。”狗就乖乖地收聲了。隻有月亮一路跟隨著他。他穿過村中小方場時,那輪彎月跟隨著他。他踩著了深重的夜露,經過村頭柏樹叢中的井泉時,月亮消失了。當他走出那些老柏樹的暗影,月亮又跟了上來。月亮就這樣一直伴隨著他,直到天透出曙色,林子裏的鳥們此起彼落地叫起來,月亮才慢慢從天空中隱去了。
達瑟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望了一陣天空,確信送行的月亮也隻到此為止,便甩開長腿,搖晃著身子向遠方去了。他的腳,他甩動的手臂,碰到了草與樹,上麵清涼的露水就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