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地方與一條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不遠,那裏,道路上汽車呼嘯著來來去去,好像跑得比時間還快。而我停留下來了,跟慢下來的時間待在一起,看見那麼多車載著那麼多人,一輛接著一輛,一個緊跟著一個,都想跑到時間的前麵。而我停留下來,在一間大學旅館裏,院子裏有一株大樹,正在長葉,正要開花。
然後,我在電腦上寫下你的名字,然後,在我心裏對自己發出命令,說:現在開始……
就像我要在圖書館裏,在討論會上對著不同國家的人說話時候,翻譯謝裏問我,可以開始了嗎?
我點點頭,說,好吧,現在開始。
隊上的拖拉機從公社帶回來一個牛皮紙信封。
那個年頭,誰要是收到一個這樣底下印著一排紅字的牛皮紙信封,多半就是好運臨頭了。
信還沒到呢,一個電話又從公社打來了。電話裏說,叫達瑟等著從公社送來的這封信。
一封信從上麵寄下來,又加上這麼個鄭重其事的電話通知,肯定是天大的好事要降臨到一個人身上了。
機村人都知道,一封信叫雲彩托著從天而降,意味著這個人從此就是幹部、工人、解放軍了。總之,以後就是拿著國家薪水,不用胼手胝足日日從土裏刨食的上等人了。在這個年代,對一個機村人來說,最大的好事就是永遠離開機村,就是一個農民往後不再是農民。
所以,大隊部電話一響,有向往的年輕人都會激動而緊張。這天是索波接的電話,說:“是我,是我,到村口等信?!哦,我是誰?我是……,哦,不是找我,叫……誰?達瑟?!錯了吧?沒錯!好,哦……好,好。”
那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開始,那場大火還沒有光臨機村,民兵排長索波正在天天向上。
他捂住話筒氣急敗壞地叫起來:“達瑟!”
沒有人回答。
這個達瑟恰好和索波相反,從不盼望遇上這種好運。機村的大多數年輕人都並不盼望好運會如一朵祥雲一般飄飛到自己頭頂之上。他上過學,就上了三年小學,書也念得懂,家裏也不反對他上學。但他早就不上學了。和很多不想上學的人一樣,一個生來種地的人上那麼多學幹什麼呢?為什麼要用那些並不需要弄懂的東西來難為自己的腦子,為學校裏教授的空洞的跟自己生活沒有什麼關係的漢語來為難自己的舌頭。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屬於他個人的,這家夥個子偏高。不知為什麼,他的個子就是一個勁地往上躥,坐在教室裏還好一點,做廣播體操的時候,戳在一大群矮小瘦弱營養不良的小孩中間,他身材高大而動作笨拙遲緩。這也是他最引人注目的時候,就因為這個,他也不想再上學了。高興了,跟著大人下地勞動幾天。大多數時候,就什麼也不幹,一個人在林裏水邊四處轉悠。他有一個特別的功夫,能在樹上睡覺。不管樺樹杉樹,隻要有撐得住人體重量的樹枝,他就可以安睡在上麵。問他這樣睡覺是什麼感覺,他隻是嘿嘿一笑。他睡在樹上,不是要玩引人注目的驚險動作。他真能在晃晃悠悠的樹枝上睡著。有時,風刮進林子,使整株樹都搖晃起來,這時,他就會從樹上掉下來,摔疼摔傷,他也不聲張,一瘸一拐地自己回家去了。但要不了幾天,女人到林子裏采幾朵蘑菇,男人到林子裏下一個套索什麼,聽見一個人在樹上咕咕噥噥,抬頭見他又躺在搖搖晃晃的樹枝上了。
還有人看見他呆呆地跟著樹,跟著樹上棲息的鳥,跟著樹蔭下睡覺的狐狸,唧唧噥噥地說話。
有時,他也懶得走遠,太陽一好,又有點小風,就爬到村子裏晾著幹草的樹上,躺在一捆捆幹草中間,那可就舒服多了。
好運氣來的那天,索波捂著電話聽筒沒好氣地喊:“達瑟!”
大家就一迭聲地朝著樹上喊:“達瑟!”
他卻從廣場上聚集的人群中慢慢站起身來。人們才發現,這個人就在大家中間。咦!今天他怎麼沒到樹上去呢?他慢慢站起來,拍拍袍子上的塵土,好像早就做好了準備,不慌不忙地說:“來了。”
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他舉著聽筒,聽著,一言不發,放下了電話。然後,臉上遲緩地綻開笑容:“我的叔叔,讓我去上州裏的民族幹部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