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後,美嗓子色嫫真成了一名歌唱家,隻是,她學唱的那些歌很快就不時興了。她隻是自治州文工團的一位歌唱家罷了。當她隨文工團下鄉演唱時,人們已經不喜歡她的歌了。她永遠在學唱別人的歌,而忘了早年間她自己唱得最好的那些歌。
達瑟,就在去年吧,我曾經在一個政府的招待會上看見了色嫫。她跟在自治州領導後麵,一桌一桌敬酒,領導喝酒,她就唱歌,唱老的祝酒歌,唱新的祝酒歌。她不在舞台上演唱已經很多年了。領導把酒杯舉起來,她就開始歌唱。她臉上掛著職業性的笑容,眼神卻空洞而渙散。她不認識我。我看見了她,我就想起當時的人與事。這些人,這些事,在機村,早都成了故事,成了遙遠而虛幻的傳奇。
人們說,多虧了美嗓子色嫫,達戈才沒有被人忘記。
這個世界,一個人不再被身後人記起,是多麼容易的事情啊。我想,事情並不盡如此。
但是,達瑟啊,至少在我的心裏,就從來沒有把你和你的好朋友達戈忘記。我總是在一些與機村毫不相幹的地方,毫不相幹的時候,突然就想起了你們。我總是先想起你,然後,馬上就想到了你的朋友。你們這兩個人突然出現在心頭,沒來由地出現在心頭,那就是我想起家鄉的時候了。
這個世界,好像人人都有思鄉病。
這個世界,人人患思鄉病的時候,都把家鄉描繪成天堂。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麼我們這個國度就是天堂。鳥語花香,韻致悠長。可事實並非如此。叔叔從位置上退下來,口述了一本回憶錄,裏麵也不談真實的東西。但我想起家鄉的時候,心裏卻總是飽含著痛苦。我希望像所有那些撒謊的人說的一樣,我的家鄉就是天堂。但在這個世界上,有誰的家鄉就是天堂?
達瑟,你說我們共同的家鄉就是天堂嗎?
我想,你會搖搖頭,說:“現在不是,但她會一天一天變成天堂,共產主義的天堂。”
那是你剛從外麵回到機村來的時候反複告訴大家的。
大家都說:“這個人說得跟工作隊一模一樣。”
他們還說:“嘿,什麼人出去一下,回來就都變成工作隊了。”
“那達戈不是也出去過嗎?他還當過解放軍!”
“他是我們機村人嗎?他不算,他不是機村人,他不是叫做惹覺·華爾丹嗎?他是從惹覺地方來的!”
也有人說:“咦!達瑟還是跟工作隊不一樣吧?”
當然不一樣了!達瑟,你拿著那些書,說:“世界要變成天堂,就必須遵守書裏的規矩。”
而書裏很多道理與工作隊照文件宣講的話,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書上說,為了綠水長流風調雨順,樹木不能砍伐,但是文件下來卻說,為了支持社會主義建設,每一個地方都要奉獻出每一匹瓦,每一塊磚,如果是英雄,還要流盡身上的最後一滴血。達瑟,你從圖書館救出來的書上說,不要殺那麼多動物,因為動物也是天地創造的生命,生命之間要互相懷著慈愛之心。但是,高音喇叭和報紙上都在喊:鬥爭,鬥爭!都在提醒記住階級仇,民族恨。
達瑟,你把本來就糊塗的機村人,弄得更加糊塗了。有時,他們會說:“奇怪,這個家夥腦子裏怎麼有那麼多不一樣的想法?”
“嗤!他能有什麼想法,還不是從書上背下來的。”
“總還虧得他背了那麼多書。機村有過背下這麼多書的人嗎?”
“過去的和尚喇嘛,不也就是整天背書嗎?”
“他叔叔當那麼大的官,這家人出人物啊。”
“那他也沒有必要這麼鳥一樣住在樹上,他以為自己是個神仙啊!”
“也許,這樣的人,真是什麼下凡的神仙啊!”
“那就找喇嘛江村貢布來問問,沒有達瑟以前,他可是機村最有學問的人哪!”
老喇嘛來了,聽了鄉親們的問題,臉上掛出了莫測高深的笑容。這笑容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他終於開口了:“這種人嘛……是要幾百年才出一個啊!”
這句話把大家嚇了一跳,工作隊照著文件宣講時,也常說誰誰是幾百年才出一個,那可說的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親密的戰友林副主席。“你想犯錯誤了?這樣的話是隨便說的嗎?”
喇嘛江村貢布做起身狀,說:“是你們一定要讓我說的。我得說真話呀。”
“……那你說吧。”
“邪見,邪見!”喇嘛江村貢布跌足說,“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把一個年輕的好腦子毀掉了!”
大家都為他這話大感吃驚。因為在大家混沌的意識中,都隱約覺得達瑟的道理可能是正確的。但在這個時代,惟一正確的,隻能是文件上的話。所以,大家才請來喇嘛江村貢布,請他給予明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