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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暗含著某種不安的早晨村莊是多麼寂靜啊!

積雪覆蓋,使蒙塵世界變得清新潔淨。陽光輝映在四野滋潤的積雪上,使這新的一天,像是剛剛擦拭過的銀器耀眼的明亮。

照例,厚厚的積雪把在山林裏找不到食物的野雞們壓迫到山下來了。但這個早晨真是奇怪,沒有一個孩子帶著瘋狂而快意的表情興奮地尖叫著去捕殺那些脆弱美麗的生靈。野雞們越來越大膽,越來越歡快,四處尋食的時候,脖子伸得越來越長,膽怯小心的咕咕聲變成了歡快的鳴叫。

如果機村一些人認為的深藏於達瑟那種悲憫眼神中的天神真的存在,那麼,這時高居天上的他,應該看到,這種景象正是對天下眾生浩蕩洶湧的悲歡的一種蕩滌。那他就應該讓這樣的時刻延長一點。

也許有天神,但天神沒有看見,也許天神看見了,卻沒有這樣做。天神為什麼不這麼做呢?有人說,因為我們沒有信仰天神供奉天神了。如此說來,天神他老人家這就生氣了。真正的天神應該是人幹什麼都不生氣的呀!天下的草民,真是誰都得罪不起啊!

天神不再眷顧,日子裏美好時刻雖然時時出現,卻總是那麼短暫!

就在這個平靜安詳的早上,這個因四野晶瑩的積雪而顯得潔淨明亮的早上,機村人最最難忘的一天開始了。

瘸子羊倌穿過村子,去村口的羊圈,因為多睡了一會兒臉上顯出心滿意足的神情。

但他剛剛從大家眼前消失,又大呼小叫地出現了。這時,格桑旺堆正拿了火槍,身上披掛了火藥袋與鉛彈袋從家裏走出來。

“羊!羊!”瘸子拉住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就跟著他去了,一個力量巨大的家夥把羊圈的木板門拍得粉碎。這個家夥,還摔死了好幾隻羊。這些死羊毫無聲息地四散在牆根下,牆上的石頭上濺開了大片的血跡。牆根下一共有五隻死羊。這個置羊於死命的東西,還從窗口上把牆扒開了,從扒開的牆頭上看去,雪地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腳印一直往村外去了。

格桑旺堆鐵青著臉,分開聚攏的人群,走到達瑟跟前,摸摸他被熊打腫的臉:“我那老冤家是叫你給我報信啊!”

格桑旺堆把他扯進羊圈,看到牆根下的死羊,達瑟的臉立即就白了。格桑旺堆說:“孩子,你平常說的不是書上的話,你說的是天神要說的話,熊都不對付你,你不要害怕。”

達瑟笑笑說:“我不害怕。”

從熊掌下逃得餘生的緊擠在羊圈深處的羊們這時才騷動起來,發出顫抖不已的咩咩叫聲。

“看來,我不用上山去尋找我的老夥計了。”

達瑟說:“看來是用不著了。”

兩個人幫著瘸子羊倌把羊趕出了羊圈。嚇壞了的羊群怎麼也不肯上山,雖然頭羊仍然走在上山的路上,但嚇破了膽的羊們再也不聽從引領了,它們很快就四散在田野裏啃食冒出雪被的麥茬。白色的羊散落在潔淨的雪野上,顯得肮髒灰暗,有種特別的悲情。而村子裏的積雪,在莫名躁動的人群的踐踏下,已經化為了一片泥濘。格桑旺堆帶槍爬到羊圈的高屋頂上,告訴跟在身後的達瑟說:“我就在這兒等它。也許它一會兒就會出現,也許要等到晚上,但它肯定曉得我在這裏等它。”

“這麼居高臨下,你還不一槍就把它解決了。”

“我跟它的事情,沒那麼容易了結的。”

說完這句話,格桑旺堆抬頭看天,早上晴朗無雲的天空這時被風吹來了大片雲彩。陽光變得稀薄,冷風就嗖嗖地吹起來了。

格桑旺堆說:“要是你朋友想走,我這裏一響槍,他就可以走掉了。”

達瑟說:“我可以把你的話告訴他嗎?”

格桑旺堆說:“我隻是說假如,但他不會走開的。再說,從這裏走開,他又能去哪裏呢?”

達瑟想了想,一個人其實真的沒有什麼地方可去。

兩人分手時候,達瑟走到樓梯口又走回來,說:“我還有一句話。”

格桑旺堆笑了:“大家都說你這個人要麼不說話,一說就說很多聽了讓人糊塗的話。”

“我隻收回一句話。”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要收回那句話了。你到處講那句話時,我還在坐牢。不過,我看你還是不要收回,就算這句話眼前不能實現,也是我們大家共有的一個善願吧。”

“可是我知道我說錯了。”

“你沒有錯,請相信我,也許我活不過今天了,我真看不到這個世界變得美好了,但我還是要祝願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那我又要收回那句已經收回的話了嗎?”

格桑旺堆大笑:“快去辦我要你辦的事情吧。”

達瑟下了樓,人群中正在哄傳,格桑旺堆的熊來收他老命來了。但等了好久,熊還是沒有出現,陽光卻越來越稀薄,風也越來越強勁。泥濘的地重新上凍,變得堅硬了。達瑟轉了身往樹屋的方向走。他想再去看看達戈,把格桑旺堆的話帶給他。

就在這時,一聲槍響打破了寂靜。

鳥群驚飛起來。槍聲在雪後清新冷冽的空氣中顯得清脆而尖利。

所有人都往羊圈那邊奔跑。達瑟知道槍聲不是從他們去的方向打響的。他甩開長腿向著響槍的地方奔跑。跑到樹屋下麵的時候,他摔倒了。是趴在地上持著長槍短槍的幹部與民兵中的某一個把他絆倒的。他剛站起身來,就清楚地看見了一切。他看見索波貼地趴在距離陷阱不遠的雪地上。達瑟想,他肯定被達戈打死了。

屋子裏傳出了達戈的喊聲:“不要再往前了,再往前,掉到捕獸陷阱裏,就沒命了!”

於是,臉貼地趴在地上的索波才敢抬頭並支起了身子。

看他一動,身後的人卻喊起來:“往前衝!衝啊!”索波站起身來,剛邁開一條腿,屋子裏又響了一槍,子彈鑽進他腳下的地裏,濺起一些雪沫與碎土。索波搖晃一陣身子,險些沒有倒下。

“我已經警告過你們了!我不想殺跟我沒有冤仇的人,你們不要逼我!”從達瑟樹屋底下,好幾支槍同時響了,對著傳出達戈喊聲的那個窗戶。打得窗框上的碎木屑四處飛濺。

這邊槍聲剛停,對麵房子裏立即就射來了一槍。一個家夥有些吃驚地看著自己手中的槍落在地上,看著自己手臂上很快就冒出大股的血來。這時,那人才大叫一聲,嚇暈過去了。

“哈哈!剛才我不朝人打,有人以為是我槍法不好吧!”

接下來,兩邊就在無聲的靜默中僵持住了。

這時,格桑旺堆那邊的槍聲才響了。在融雪正在上凍的清冷的下午,槍聲傳出一段後,反而顯得更加清脆尖利。槍響了一聲。靜默了一會兒,槍聲又響了起來。尾隨著槍聲,還傳來了人們的歡呼聲。達瑟這個閑人,又拔腳往格桑旺堆那邊跑。這時,堡壘般的屋子裏響起了他朋友的聲音。這個人死到臨頭了,還是那麼鎮定:“達瑟,我看見你了!你是來幫這些家夥抓我的嗎?”

達瑟跑回來,一直衝到屋子前麵那個雪被下麵的陷阱跟前,說:“那條狗真是一條那麼了不起的狗嗎?”

“是!”

“那些人為什麼要殺了它?”

“我也想拿這個問你呢?”

“好吧,我來,是格桑旺堆說,看在你也是一個好獵手的分上,讓我給你捎一句話。”

“他說什麼?”

達瑟環顧四周,看到四周的林子裏都伸出冰冷的槍口,看來,他們早把這兒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陷阱,自己今天早上誤闖了陷阱還不知道。他哭了:“告訴你有什麼用呢?沒有什麼用處了。你出不去了。”

他哭了幾聲,仔細傾聽,屋子裏再也沒有了任何聲息。

而在村子的那一邊,又一聲清脆的槍聲撕裂了清冽的空氣,傳到了他的耳邊,還有眾人的歡呼。

他朝靜悄悄的屋子喊了一嗓子:“格桑旺堆的熊來找他了!”

身後響起了拉動槍栓的冷冰冰的聲音:“想站在那裏擋槍子兒嗎?滾開!”他感到背上有好幾隻螞蟻在爬動。這感覺讓他止住了淚水,他轉過身來,那幾隻螞蟻又爬到他胸口上來了。他笑了,背對著那房子喊道:“你等著,等那邊有了結果,我會來告訴你的。”

喊這一嗓子時,他已走出了包圍圈,於是,他向著羊圈那邊奔跑起來。平常,他走路總是慢吞吞的,奔跑起來的樣子顯得特別吃力難看。當他攀上羊圈的屋頂時,格桑旺堆正在念念有詞地往槍管裏灌裝火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