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槍聲,我想是他們試著衝了一下?”
“你的熊呢?讓我看看!”
“我的話你帶到了嗎?”
“他們有那麼多人,他跑不掉的。但他會堅持住,等我把你這裏的結果告訴他。你的熊呢?”
“我看不見它,這個陰險的家夥,它正躲在什麼地方看熱鬧呢。不過,我的老朋友既然不好好睡在洞裏,這麼早出來,一定又冷又餓吧。”
“那你在對誰開槍?”
好像是為了回答他的問題,人們一起發出了驚呼。這時,他才發現,這窄窄的樓頂上也擠上來了十多個人。
格桑旺堆端著槍衝到牆邊,槍口隨著眼光轉動。達瑟知道,要發現獵物,最好的辦法就是眼睛隨著獵人的槍口移動。槍口橫著掃過去,他看到那些瑟縮在冷風與恐懼中的毛色髒汙的綿羊。槍口定了定,往上抬了一點,再橫著往回掃。這時,出現在眼界中的是地邊歪斜的樹籬與柵欄,羊順著柵欄散開,啃食柵欄腳下比別處旺盛的枯草。槍口對著一叢枝條光禿的柳樹定住了。哢噠一聲,獵手扳動了槍機。這時,仿佛閃電一般,一個動物從柳樹後麵飛射而出。這生靈的動作真是優美而敏捷。它緊團著身子從柳樹後麵飛快地躍出,然後,在空中修長地舒展開了。腰身、四肢、筆直的尾巴都是那麼剛勁而修長。當它停止在空中的飛行,後肢剛剛著地,張開的大口,準確地咬在了一隻羊的頸上。
豹子!多麼漂亮而威風的生靈啊!
槍響了,但子彈隻在它剛剛躍過的地方濺起了一片雪沫與凍土。
豹子一甩腦袋,叼在嘴裏的羊就拋飛起來到了它背上。又是一眨眼間的事,豹子背負著那隻羊子潛入一片灌木叢中。人聲再起,一半是為豹子敏捷漂亮的動作歡呼,一半是為格桑旺堆失手感到惋惜。
豹子收緊了舒展開的身子,潛入灌叢,從人們眼界裏消失了。
這隻豹子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同樣幹淨利落的動作,殺死三隻羊了。它是動物裏的高級殺手。它不吃肉,因為這樣身手的豹子不可能餓著肚子,跑到槍口下犯險不止為了一口果腹的肉。它隻是冷了,要痛飲一番熱血使身子變暖。
有人喊:“格桑旺堆老了,不行了,還是叫達戈來幹吧!”
格桑旺堆正忙著往槍裏裝填彈藥,他的手腳還是那麼利索,但他自己歎了一口氣,他歎氣的時候,剛才裝填彈藥時那自信而鎮定的神情消失了。他的臉上現出了疲憊的神情,這神情使他頓顯無力和蒼老。
“豹子那麼漂亮,你是不想殺死它吧?”
“誰說一個知道安慰人的達瑟是一根筋,你說得對,要是我身心都年輕的時候,真還舍不得打死它。”他掃了一眼下麵雪野中那些在冷風與恐懼中顫抖不已的羊,“可現在我真想一槍就把它斃了。可我怎麼也快不過它。”
達瑟的眼神又開始變化了。
格桑旺堆說:“求你不要看我,是的,我們都很可憐,天神看我們,就像我們從這裏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些可憐的羊一樣。是的,我、你的朋友達戈、還有美嗓子色嫫,甚至所有機村你喜歡和不喜歡的人,要是用你眼中的眼神去看的話,就都是那群可憐的羊。所以,你那樣眼光去看羊吧,不要看人,你再看,我們這些人就更可憐了!”
但是,那豹子也太張狂了。在人們一片驚呼聲中,它又威風凜凜地現身了!也許肚子裏喝下的那麼多熱血衝上了頭頂,也許是它太驕傲了。它的動作依然那麼威風,但明顯有些遲緩了。
它又一次淩空飛躍,並在空中伸展開身子,再一次在落地的同時,把鋒利的牙齒刺進了羊的頸項。也許,是熱血噴湧進嘴中的情形太讓噬血的它沉迷了。它再次躍起的時候,稍稍遲緩了一點。樓頂上的槍響了。雖然曠野中的空氣還是那麼冷冽,但槍聲卻顯得有些沉悶,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隻有放空了的槍,聲音才會清脆響亮。而擊中了活物的槍聲總是沉悶甚至是喑啞的。
槍彈的力量加上豹子本身的力量,使它在空中停留了更長時間。但落地的時候,動作中那輕盈感消失了。它沉重的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人群中竟全然是一片惋惜之聲。
人群奔向了那隻中彈的豹子。但人們隻是拉開了一個大圈,沒有人敢走近那隻漂亮而威猛的豹子。即使是一股輕風吹來,豹子身上的皮毛漾動一下,人群都要發出一聲驚呼,驚驚咋咋地退出去好遠。直到格桑旺堆穿過人群,提著槍走到豹子跟前,人們才跟了上去。精幹的小夥子們都被索波帶去包圍達戈的房子了。那些半大的小子們興奮地把死去的豹子舉起來,帶動著激動的人群,向著村子裏去了。
格桑旺堆累了,把身子倚靠在柵欄上。
他把槍豎在身邊,長吐了一口氣,說:“好威猛的一隻豹子!死在我的槍下,可惜了。”
“你的熊呢?”
“回去吧,它自己會出現的。如果我能對付得了這頭豹子,我就對付得了它!它已經老了。”
格桑旺堆回到他的守望點上去,達瑟卻往另外一個方向走。
一陣猛烈的槍聲突然爆響。看來,那些包圍房子的人終於等得不耐煩了,向房子發起了進攻。達瑟一路跑一路哭了起來:“達戈啊,你又要殺人了,你不能殺人了。”
槍聲突然停了。
寂靜從天空中像一個巨大的罩子一樣降落下來。歡呼的人群,驚恐無助的羊,聒噪的鳥,甚至是搖動著樹與草的風都一下子失去了聲音。這樣的寂靜,總是預示著更嚴重的事情發生。
濃煙從那個小山丘旁升了起來。剛才,幹部帶領著民兵對著房子突然一齊開槍,趁這機會,有人悄悄地上去,把房子點著了。房子從外麵燃起來,火焰抖動著,從牆根往上爬。達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那裏,正看到爬到牆上的火舌一條條地從窗戶,從木頭牆壁的縫隙往屋子裏鑽。
達戈大罵:“有本事我們比試槍法,這算什麼本事,你們這些人太卑鄙了!”
老魏大笑:“到這時你還嘴硬,還是乖乖出來投降吧!你當過兵,曉得黨的政策!”
達戈衝著這邊胡亂放了一槍:“老子幹了那麼痛快的事,你們以為我還會想活嗎?”
整個屋子差不多都被火舌包圍嚴實了。火舌像蛇一樣,從每一個縫隙往屋子裏鑽。很快,屋子頂上就有很濃重的煙冒了出來。看那架勢,鑽進屋子裏的火都變成了煙。屋頂上的煙越來越濃重,倒卷下來,把屋子外麵明晃晃的火焰都壓下去了。
房子周圍有很多人,但隻有達瑟一個人站在明處。火焰抽動時發出流水一樣很歡勢的謔謔聲,他臉上的肌肉也隨之抽動。他的笨腦子要冒出點想法,本來就慢,被這謔謔的火焰聲抽動一下,徹底變成一片空白。他隻是呆呆站在那裏,被煙嗆得有些喘不過氣來。而潛伏在他四周,潛伏在他房子四周的人,正把槍舉著,像平時訓練一樣,慢慢向前爬行。前麵一批人往前爬行的時候,後一批人舉槍向房子瞄準。前麵的人停下來,舉槍瞄向房子的窗戶和門,後麵那些人又開始爬行了。
達瑟在學校裏參加軍訓時,做過同樣的課目。但此時,他隻是呆呆地看著這一切,而想不起來這些人到底在幹什麼。他的耳朵嗡嗡作響。而且,那響聲還帶著力量,在腦子裏不斷膨脹,不斷膨脹的力量好像隨時會轟然一聲從他兩隻耳朵深處砰然而出。
他捂著要炸開的腦袋,大叫了一聲他朋友的名字。
“達戈!”
就在他這一聲喊裏,充斥著濃煙的房子,轟然一聲從屋頂迸出了旺盛的火苗。火苗同時從門,從窗戶,從每一道縫隙中,噴射出來。
達戈手裏舉著槍,頭上冒著煙,從掀開的門裏,隨著一團噴湧的火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
達戈大張著口,慢慢跪倒在地上,臉貼地喘了一陣,這才猛烈地咳嗽起來。當他稍稍喘息過來,想要舉槍的時候,幾隻冰涼的槍管頂住了他的腦袋。他頹然看了達瑟一眼,手裏的槍掉在了地上。他的身子軟下去,躺倒在地上,張大嘴拚命呼吸。
一隻槍托重重砸在他身上:“起來!”
但他仍然隻是張大了嘴,把臉貼在雪地上,拚命呼吸。
還是老魏說:“讓他緩過氣來。”
於是,幹部和民兵圍成一圈,十多支槍齊齊地指著蜷縮在雪地上的艱難喘息的達戈。在距他們很近的地方,那座曾經那麼漂亮的堡壘般的房子正在熊熊燃燒。大火輻射出來的熱力使他們腳下的積雪飛快融化。剛才還煙霧騰騰的達戈就一身泥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