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解放,駝子就成了機村黨支部書記。因為他當過紅軍。
紅軍長征經過附近草原時,駝子負傷流落下來。他在草原上流浪了一些時候,很快,深秋的寒風就把他從草原逼向稍微暖和一點的山區。隆冬時節,他流浪到了機村,從此就在這裏待了下來。他並不是天生的駝子。當年,他左邊肩胛被炸傷了。沒有地方治療。傷口潰爛,化膿,長蛆。直到冷天來臨,寒冷使細菌們不再活躍,他的傷口才慢慢愈合了。
跟人們在電影裏看到的那種個個英勇堅強的紅軍不一樣,他是一個特別經受不住疼痛的人。
他的駝子也跟自身的軟弱有關。他歪著腦袋,走路時小心翼翼地佝僂著腰,為的就是不牽扯到肩胛上的傷口。傷口愈合後,長攏的肌肉牽扯著使他的身體永遠保持著那樣一種奇怪的,讓人看起來十分吃力的姿態。這個可憐人,他的傷口裏還殘留著炸彈的碎片。天氣不好的時候,這些碎片常常使他肩背紅腫疼痛。每到這時,他就會可憐巴巴地像女人一樣大聲呻吟。
機村人一直都把駝子當成他正式的名字。
但從過去土司的領地上成立了鄉政府,他也成為機村支部書記那一天,誰再叫他駝子,他就不愛答應了。他第一次對機村人說出自己的大名:林登全。也是從那天起,他隨身多了兩樣東西:半截削好的鉛筆夾在耳朵上,貼身的舊軍裝口袋裏裝著個小本子。有人再叫他駝子,他就露出不高興的神情,一把拉住人家,把鉛筆放在舌頭上舔舔,每一筆都寫得非常使勁,最後小本子上終於出現三個歪歪斜斜的漢字。他把本子伸到人家鼻子跟前:“我的大名叫林登全!”
大部分機村人都叫不好這個漢語名字。
於是,大家就叫他新得的官銜。官銜加上姓也不好叫,就叫書記。這麼一叫,駝子聽了,可真是眉開眼笑。他一笑起來,平常總含著擔心或提防神情的眼睛裏,就會露出孩子般天真的喜氣洋洋的神情。
就是看了這個眼神,機村人都說,其實,這個人是個心地不壞的人啊。
解放前,他在機村老老實實做人,從來不提自己的經曆,現在解放了,做了村支部書記,情形總還是有些不一樣了,看到地裏莊稼長勢好,天氣也不錯,傷口不作怪,他的心情就好,他就會吹吹牛了:“知道我為什麼當紅軍嗎?就是為了當家做主。”
他的意思是,機村如果是個家,他就是這個家的主人了。
但是效果往往適得其反,他一提起這個話頭,機村人倒把這個人當初那可憐巴巴的,連魂魄都快聚攏不到身體裏來的樣子記起來了。他來到機村那麼多年,先是給頭人家當馬夫,侍弄那些漂亮的駿馬,修理蹄鐵,刷洗皮毛,晚上起來,往馬槽裏添料加草。某一年,頭人從土司官寨議事回來,給他帶回來一個漢族女人。這個女人叫駱氏,在土司官寨附近那個夏天聚攏冬天消失的帳篷市場上幫著丈夫打理一份小生意。夏天,他們進山到藏區來,深秋,又回到漢區去。但是,這一年,流年不利,她丈夫生意受了大損失,躺在帳篷裏不吃不喝,死了。這個女人安葬了丈夫,卻不敢回鄉,因為出來做生意,本錢都是借來的。於是,這個叫駱氏的女人就隨頭人來到機村成了駝子的老婆。女人年紀比駝子大。具體大多少,並沒有人去深究。一男一女合在一起過日子,年紀的大小不是一個太值得關心的問題。
真的,要是駝子不說那些什麼早就想著要當家做主的話,大家都不會討厭他。但他不小心露出這麼一種得意來,倒讓大家把這個可憐人的一切都記起來了。
大家記得,駝子到機村不久,傷口就愈合了。他盤旋著死神灰色陰影的臉上,慢慢泛出了紅潤的光芒。他也慢慢學會了機村的語言。當他磕磕巴巴地回答主人的詢問,和村裏別的人的問候的時候,他臉上的紅潤,仿佛是種羞怯的光色。機村這一帶地方,人們見了麵,除了互相問候,都要作一個“告訴”。這個“告訴”相當漫長。兩人從上次見麵到本次見麵之間這段時間都做了什麼事,碰到了什麼樣人,都要一一曆數。這個人說,那個人聽。這個人說完了,又聽那個人說。
駝子在作“告訴”與聽“告訴”的時候,總是特別地耐心。這樣的耐心是一種特別的禮數。所以,他有一個好名聲。當然,他作“告訴”有些單調。他會講本地話,但那些本該生動的話,經他的舌頭講出來,就成了一種沒有表情的東西。他的“告訴”內容也特別單調。他不走親戚,不做小生意,不上山打獵,不到別的村子去遊走,也不跟任何人發生任何糾葛。他“告訴”的內容,永遠是牲口,還有土地。他談土地,是頭人給他帶回來一個女人以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