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伐木場的人,還有新做的箱子很早就裝上了卡車,仿佛是為了回應大家急於上路的心情,那一長溜卡車早早就發動起來,汽車屁股後麵冒出的藍色輕煙霧氣一樣貼地彌漫。不知因為些什麼事情,人們又忙乎了好一陣子,那隊卡車才搖搖晃晃地從木頭房子圍成一圈的操場上開了出來。因為人早就一天天減少,寬大的操場不少地方已經長出了淺淺的青草。駱木匠高高地坐在卡車上,坐在他親手做成的木箱上,向著站在路兩邊他熟悉的機村人招手。他的身上也穿上了伐木工人一樣的洗得泛白的藍色工裝,那神情儼然就是每七天可以休息一天的工人模樣了。卡車搖搖晃晃地慢慢開動,機村人稀稀落落地站在公路邊上,站在綠油油的正在抽穗的麥地旁邊,站在過去曾經是一個巨大儲木場的濕漉漉的空地上,站在前些年被泥石流搬下山來的巨大的青色礫石之上。駱木匠舉起手,向著他們揮動。他很遺憾,機村的年輕人索波、卓央、協拉瓊巴、達瑟,等等,這些人都不在送行人中間,他們還在遙遠的覺爾郎開墾荒地。當他意識到這些人並不在人群裏的時候,他的手就放了下來。卡車漸行漸遠,機村熟悉的風景與人從他眼前一一滑過,他突然有些感傷,有些留戀,要是機村的田野,特別是這些機村人再不從他眼前消失,他的淚水就要湧上眼眶了。但是,很快,路邊就再也沒有他們的身影了。現在,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早上,前路一片光明,他已經上路了,將隨伐木場工人們去一個新的地方。
就在這時,卡車隊停下來了。
他從車上跳下來,跑到卡車隊的前麵,發現車隊停在了那段被昨晚下來的山洪淹沒的那段公路跟前。水淹沒了路麵,弄不清水下是什麼情況,車隊就停下來了。看那幾個對此行負有責任的人的意思,是想退回去,等洪水退了再走。但駱木匠不想回去。他好像覺得,這一回去,他自己就走不了。剛才坐在車上,他還有些戀戀不舍,現在心裏卻急得不行,他差不多喊起來:“不!應該馬上出發!”
領導和工人都扭頭看著他,臉上露出驚奇的神情。什麼時候輪到這個人這麼大聲說話呢?
駱木匠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說:“我去探路!”
他從車上抽下來一根勘測用的標杆,轉身就用那根上麵標著尺度的一截白一截黑的竿子探索著下到水裏去了。
“你回來,犯不著冒這個險!”
“我路熟,不怕!”
他很快就在那段被洪水淹沒的公路上探了一個來回。就是站在路上的人也可以看出來,水深處也就淹到他的膝蓋。他走回來,臉上又閃爍出他那該死的得意的光彩,他揮揮手,提高了嗓門:“沒有問題,過吧!”
領導也揮揮手,車隊又啟動了。他又爬上了自己乘坐的那輛卡車。隻要卡車往前開動,不再返回機村,他就放心了。他脫掉濕淋淋的鞋子,把裏麵混濁的水倒在車廂外麵,背倚著一個箱子半躺下來。就在這時,卡車搖晃一下,停在了水中。是前麵一輛卡車偏離了公路,一邊的輪子開到路基外麵去了。
跳下車來看見這情景的駱木匠臉色一片慘白,身子搖晃得比那即將傾覆的卡車還要厲害。如果車子出了事故,那就是他的責任了。
大家都從車上跳下來,看那輛車慢慢地向著路基外麵傾斜。卡車廂裏堆得高高的箱子一隻隻掉到水裏,載沉載浮,隨著流水漂遠了。本來,卡車隻有一隻輪子掉到了路基的外麵,但早被浸軟的路基在卡車的重壓下開始崩潰。大家都清楚,再過十幾分鍾,卡車就會翻倒,從好幾米高的路上跌進河裏。司機從駕駛室裏跳了出來。就在這時,駱木匠抱著一段木頭衝向了卡車,所有人都在他身後喊叫。但他已經聽而不聞了。所有人的喊聲加起來,都不會有一個人啞默的命運發出的指令聲來得響亮。他衝到了汽車跟前,這才回頭看了看大家,然後把那段木料一頭塞到卡車下麵,一頭扛在了自己的肩頭之上。但他已經什麼都不能改變了。洪水在他的身邊打著漩渦。路基就在漩渦下麵飛快地塌陷。卡車就那樣一點點傾覆過來。人們眼睜睜看著他在卡車的重壓下,身子一點點矮下去,當混濁的水流猛烈地在他臉上飛濺開來的時候,卡車整個傾覆了。
轟然一聲,卡車就翻轉著身子,跌下了路基。然後,是卡車上滿載的東西漂滿了河麵。卡車,還有駱木匠都消失不見了。
後來,人們發現,在伐木場空蕩蕩的倉庫中,留下了一具沒有用完的棺材。這難免讓機村人又感慨唏噓了好一陣子。如果說是駱木匠命該如此,上天讓他給自己親手打了一個棺材,但他在這世上卻連一塊布片都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