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唱人不好意思了,在自己出生的村莊,也有這種兄弟共妻的家庭,但他還是露出了驚奇的神情。好在長者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打開一扇門,一個鐵器作坊展現在眼前:煉鐵爐、羊皮鼓風袋、厚重的木頭案子、夾具、錘子、銼刀。屋子裏充溢著成形的鐵器淬火時水汽蒸騰的味道,還有用砂輪打磨刀劍的刃口時四處飛濺的火星的味道。未成形的鐵,半成品的鐵散落在整個房間,而在麵向窗口的木架上,成形的刀劍從大到小,依次排列,閃爍著寒光。長者沒等他說話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是的,我們一代一代人都還幹著這個營生,從格薩爾時代就開始了,不是我們一家,是整個村子所有的人家,不是我們一個村子,是沿著江岸所有的村莊。”長者眼中有了某種失落的神情,“但是,現在我們不造箭了,刀也不用在戰場了。偉大的兵器部落變成了農民和牧民的鐵匠。我們也是給旅遊局打造定製產品的鐵匠。”長者送了他一把短刀,略為彎曲的刀把,比一個人中指略長的刀身,說這保留了格薩爾水晶刀的模樣。
我是在去往河坡的路上遇到這個老者的。我也將路遇這個老者的情形搬演到了小說裏:
在路上,說唱人遇到了一個和顏悅色的長者,他的水晶眼鏡片模糊了,就坐在那裏細細研磨。長者問他:“看來你正苦惱不堪。”“我不行了。”他的意思是,聽到的好多故事把自己搞糊塗了。
長者從泉眼邊起身說:“不行了,不行了。”他把說唱人帶到大路旁的一堵石崖邊,“我沒戴眼鏡看不清楚,你的眼睛好使,看看這像什麼。”那是一個手臂粗的圓柱體在堅硬的山崖上開出的一個溝槽。像一個男性生殖器的形狀。但他沒有直接說出來,他隻說:“這話說出來太粗魯了。”
長者大笑,說:“粗魯?神天天聽文雅的話,就想聽點粗魯的,看,這是一個大雞巴留下來!一根非凡的大雞巴!”
長者給他講了一個故事。當年格薩爾在魔國滯留多年,在回到嶺國的路上,他想自己那麼多年日日弦歌,夜夜酒色,可能那話兒已經失去威猛了。當下掏出東西試試,就在岩石上留下了這鮮明的印痕。長者拉過他的手,把那惟妙惟肖的痕跡細細撫摸。那地方,被人撫摸了千遍萬遍,圓潤而又光滑。然後,長者說:“現在回家去,你會像頭種馬一樣威猛無比。”
後來,我向老者表達過我的疑問——格薩爾征服了霍爾回來不可能經過這個地方。因為霍爾在北方,嶺國的王城也在北方。這裏卻差不多是南方邊界,是嘉察協噶鎮守過的邊疆。
老者不說話,看著我,直到我和他分手,離開他的民間知識視野所覆蓋的地盤,他才開口問我:“為什麼非要故事就發生在真正發生的地方?”
我當然無從回答,但對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從河坡繼續沿金沙江而下可到白玉。從白玉沿金沙江繼續南下可到川藏南路的巴塘。從白玉轉向東北,可以到甘孜。在白玉和甘孜界山南坡,有一大自然奇觀,古代冰川退縮後,留下的巨大的冰川漂礫灘。淺草長在成陣的巨石之間,質地堅硬的褐色苔蘚覆蓋了石頭的表麵。高原的風勁吹,天空低垂,一派地老天荒之感。
格薩爾故鄉:阿須草原
但我不走這兩條道路,我退回德格。由西向東翻越措拉(雀兒山)山口,回瑪尼幹戈鎮,離開國道,上省道217線,再次從措拉(雀兒山)左肩翻越去西北方向。
我喜歡感覺到雪山總攝了大地。德格在措拉的西南,而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在雪山的西北,龍膽科和飛燕草花期的草甸,雪山,冰川。就在冰川舌尖下麵,是遠近聞名的寧瑪派名刹竹慶寺。
旅遊指南上說:“寺院所在的雪山上下布滿成就者的修行山洞與道場,是極具加持力的修行聖地。”還看到一則材料,說這個寺院僧人並不多,但因為在藏傳佛教各教派中,這個寺院不熱心參與政治,所以喇嘛們潛心修持,有成就者不在少數,他們利樂眾生,其影響遠在藏區之外。我就曾在某年八月,躬逢法會,數萬信眾聚集而來,聆聽佛音,信眾中有許多是遠道而來的港台信徒。在格魯派寺院中禁止僧人念誦格薩爾這個本土神人故事的時候,這個寺院卻創作了一出格薩爾戲劇,不時排演。我沒有遇到過大戲上演,但看見過寺院演劇用的格薩爾與其手下三十大將的麵具,各見性情,做工精良。
說德格是格薩爾故鄉,一來是指格薩爾似乎真的出生於此,更重要的,此領域內對這個神化了的英雄人物百般崇奉。一次,我們停下車來遠眺雪山,路邊一個康巴漢子猛然就向汽車撲來。同車人大驚,以為有人劫道,結果那條康巴大漢撲到車上隻是為了用額頭碰觸貼在車窗上的格薩爾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