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格:湖山之間,故事流傳(1 / 3)

王啊,今天我要把你的故事還給你,我要走出你的故事了。這是一個小說家的宿命,從一個故事向另一個故事漂泊。

總攝大地的雪山

我在小說《格薩爾王》中,如此描寫了康巴這片大荒之野:

康巴,每一片草原都猶如一隻大鼓,四周平坦如砥,腹部微微隆起,那中央的裏麵,仿佛湧動著鼓點的節奏,也仿佛有一顆巨大的心髒在咚咚跳動。而草原四周,被說唱人形容為柵欄的參差雪山,像猛獸列隊奔馳在天邊。

躺在一片草原中央,周圍流雲飄拂,心跳與大地的起伏契合了,因此,由於共同節律而產生出某種讓人自感偉大的幻覺。站起身來,準備繼續深入時,剛才還自感偉岸的人立時就四顧茫然。往前是寬廣的草原,往後是來路,往左,是某一條河和河岸邊寬闊的沼澤帶,往右,草原的邊緣出現了一個峽口,大地俯衝而下。來到峽口邊緣,看見河流曲折穿行於森林與草甸之間。河流迅速壯大,峽穀越發幽深開闊,從遊牧的草原上,看到了峽穀中的人煙,看到農耕的田野與村莊漸次出現。

這是我在青藏高原無休止的旅行中常常出現的情形,身後是那頂過了一夜還未及收拾的帳篷。風在吹,築巢於淺草叢中的雲雀乘風把小小的身子和尖厲的叫聲直射向天空。其實,要重新拾回方向感很簡單,隻需回到山下,回到停在某一公路邊的汽車旁,取出一本地圖,公路就是地圖上縱橫曲折的紅色線條。

但除了這種抽象的方位感,我需要來自大地的切實的指引。

因此,要去尋找一座巍然挺立的雪山。

康巴大地,唯有一座雪山能將周圍的大地彙集起來,成為一個具有召喚性的高地。作為這片大地宿命的跋涉者,向著雪山靠近的本能是無從拒絕的。於是,從海拔三千多米的草原逆一條溪流而上。四千米左右是各色杜鵑盛開的夏天。再往上,山勢越發陡峭,流石灘閃耀著刺眼的金屬光澤,風毛菊屬和景天屬的植物在最短暫的東南季風中綻放。巨大的礫石灘下麵,看不見的水在大聲喧嘩。由此知道,更高處的峭壁上,冰川與積雪在融化。從來沒想要做登山家,也不想跟身體為難,隻想上到五千多米的高度,去極目四望。在好些地區,這就是總攝四方的最高處。但在康巴,那些有名的雪山都是大家夥,海拔往往在六千米以上,僅在我追蹤格薩爾蹤跡的路上,從東南向西北,就一路聳立著木雅貢嗄、亞拉、措拉(雀兒山),再往西北而去,視野盡頭,是黃河縈繞的阿尼瑪卿。那我就上到相當於這些高峰的肩頭那個位置。地圖上標注的海拔總是這些山的最高處,而從古到今,不要說是人,就是高飛的鷹,也並不總是從最高處翻越。後來,總要發明什麼的人發明了登山,才使很多人有了登頂的欲望。古往今來,路人隻是從兩峰之間的山口,或者從山峰的肩頭越過D小小的國中也會以為疆域廣大。從原嶺國疆域中崛起的德格土司占有如今幾個縣幾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後,也自詡為“天德格,地德格”,意思就是天地之間都是德格。

無論格薩爾還是後起的德格土司的偉業,同樣都變成了日益遙遠的故事,帶著神秘與縹緲的美感。實實在在的是,河岸邊的台地上,即將收割的麥子一片金黃。

金沙江邊的兵器部落

沒有過江的計劃,便沿江岸而下,目的地是金沙江東岸的河坡鄉。

那裏,家戶生產的“白玉藏刀”享譽藏區。傳說這個峽穀中原本沒有人煙,隻有鳥跡獸蹤,森林蔽日,瘴氣彌漫。因為嶺國有了冶鐵之術,並在峽穀中發現了鐵礦和銅礦,格薩爾便從西北部的黃河邊草原上遷來整個部落,讓他們在這裏冶煉礦石,打造金屬兵器。之後,嶺國軍隊兵鋒到處,所向披靡。

第一次到達這裏,已是黃昏。

那些堡壘般的民居中,傳來叮叮當當敲打銅鐵的聲音。在拜訪的第一戶人家天台上,擺放的不是兵器,而是寺院定製的金頂構件:銅瓦脊,銅經幢。

第三戶人家在打造各型刀具。

我把拜訪兵器部落的經過寫在了小說《格薩爾王》裏。隻是我已經成了小說裏的說唱人晉美:

那天,者帶他來到山穀裏一個村莊。長者的家也在這個村莊。金沙江就在窗外的山崖下奔流,房子四周的莊稼地裏,土豆與蠶豆正在開花。這是個被江聲與花香包圍的村莊。長者一家正在休息。三個小孩麵孔髒汙而眼睛明亮,一個沉穩的中年男子,一個略顯憔悴的中年婦女。他們臉上都露出了平靜的笑容。晉美想,這是和睦的一家三代。長者看看他,猜出了他的心思,說:“我的弟弟,我們共同的妻子,我們共同的孩子,大兒子出家當了喇嘛。”長者又說:“哦,你又不是外族人,為什麼對此感到這般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