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現在可以回答了。答案非常簡單,不是離開,是逃避。對於我親愛的嘉絨,對於生我養我的嘉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更多美好的記憶。
現在,沃日土司官寨在我的麵前出現了。此前,我已經不止一次到過了嘉絨土地上的所有土司官寨。今天,我要來補上這一課,在這樣的地方,我能隱約地看到曆史的麵貌。可是,今天,當我到達沃日的時候,曆史老人第一次把背朝向了我。而在過去我總是認為,對於一個寫作者,曆史總會有某種方式,向我轉過臉來,讓我看見,讓我觸摸,讓我對過去的時代,過去的生活建立一種真實的感覺。
這種感覺一直都是我最寶貴的寫作資源,但是,今天,唉!我覺得我無力描述所有的觀感。確確實實,當我那天到達沃日的時候,在達維河的南岸,沃日土司官寨出現在一個寬闊的河穀台地上。
在嘉絨藏區,在逐次升高的群山的階梯上,總是有一些這種寬闊而美麗的山間穀地不斷出現。在這些寬闊的山穀裏,總是有著比別處更多的綠色。
這是驕陽正烈的中午時分,果園和玉米地,在高原強烈日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我隔著河瞭望那片醉人的綠色,可是,滿頭的汗水迷住了我的眼睛。
結果,被汗水刺痛的眼睛裏流出了很多淚水,好像我是想到這裏來痛哭一場。等我擦幹淚水,再次抬頭望去,就看到沃日土司官寨靜靜地聳立在這一片濃鬱的綠色中間。
過橋的時候,我也一直抬頭望著過去曾威震一方的堡壘式的土司官寨。
走到橋麵上時,河岸升起來,擋住了我的視線,田野和果園的綠色以及綠色中央的一個舊夢一樣灰黑色的土司官寨都從眼前消失了,隻有護衛著寨子那個高高的碉堡方正的頂子還浮動在眼前。走過河上的橋,走上河岸,田野裏的綠色又照亮了雙眼!
走過大片的玉米地,看到玉米高大的植株下潮濕的壟溝裏,還牽著長長的瓜蔓,瓜蔓上開著朵朵喇叭狀的黃色花朵。一條大路穿過田野,把這片河岸台地從中分成了兩半。大路筆直地穿過山腳下平整的肥沃土地,然後爬上綠色灌木和草叢稀落的灰色山坡,轉過一道山梁,消失在漸漸濃鬱的青蒼山色中了。
就在我且行且走,瞭望蜿蜒上山的大路時,一片清涼的樹蔭籠罩在我身上了。我把背包靠在一道矮石牆上,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沃日土司官寨的門口了。
沒有什麼新奇的感覺。這座官寨除了一般官寨應有的特征外,比別的土司官寨更多漢族建築的影響。最是特別處,是堡壘般院落的大門,那完全是一座漢式的門樓,帶著漢地很多地方都可以見到的牌坊的鮮明特點。
而最具有嘉絨本地特點的,當然是亂石砌就的堅固牆壁。其次就是用同樣的亂石砌就的高高的碉樓了。我想拍幾張照片,但是我發現,我該死的不明原因的按快門的那隻手的震顫更加厲害了。這隻手就常常這樣反抗我的意誌,我走過很多美麗的地方,都想留下一些用我的眼光,我的角度,我的取景方式拍攝的照片,並且不止一次添置照相設備,但是,這隻在日常生活中隻是在端起酒杯時會把很多酒灑在外麵的手,卻會在我舉起相機把手指搭在快門上時震顫不止。沒有醫生告訴過我這是什麼原因,我也沒有主動向醫生討教過所以如此的原因。我歎口氣,放下了相機。出發上路很多天了,而且出錢資助這次旅行的出版社也要求我提供自己親手拍攝的照片。
但我對自己沒有一點辦法。
隻是把相機放在很深的背包底下。我走進院子,四周的圍牆上探過了許多蘋果的樹枝,上麵都挑著青澀的果實。院子裏很安靜。鬆軟的地麵上散落著從這巨大建築上什麼地方掉落下來的木板。木板在潮濕的泥土上都有些腐敗了,一腳踩上去,下麵就嘰咕一聲湧出些泥水來。一腳一腳踩去,這院子裏就滿是那種我熟悉的腐敗的甘甜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