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別金陵處
青花瓷
作者:七宸
楔子
如果不出意外,容青想,他最終會娶葉琳琅為妻。
他們本來就該是一對。容青和葉琳琅同是“富連成”戲班收養的孤兒,從小耳鬢廝磨長大。葉琳琅出道掛牌唱《牡丹亭》時,她唱女主角杜麗娘,容青就扮演男主角柳夢梅;葉琳琅若是演《貴妃醉酒》,那容青一定是要當唐明皇的。
戲班裏上上下下都覺得他們會是梨園佳話,會白頭偕老兒孫滿堂,就連葉琳琅也是這麼認為的。
前提是,如果程陽從未出現過。
一
葉琳琅是容青手把手帶大的,明明是個伶人,偏偏最喜歡西洋的玩意。
她小時候體弱多病,有一次發燒都燒糊塗了,還是堅持嫌苦不肯吃中藥,哭鬧著要讓容青請西醫來看。容青極為溺愛她,就算外麵夜色正深還下著大雨,還是二話不說就雇了輛黃包車去法租界請了個老醫生回來。
她病好了以後經常去那個西醫家裏玩,又在法租界學別人玩槍。戲班子上下對她的“不務正業”議論紛紛,容青對外一律說“琳琅的毛病是我寵的,誰有意見不妨當麵來找我”。
容青那時已經接管富連成了,沒有誰敢在班主麵前說他師妹的壞話,於是就這麼壓了下來。
容青知道葉琳琅隻是一時新鮮,就像是貓初次接觸外麵的世界,堵是沒有用的,還不如大大方方任它去玩。事實證明容青是對的,葉琳琅學會了那醫生的大部分本事以後,就對西醫失去了興趣。
容青堅信,隻要他耐心等下去,等葉琳琅對外界的一切厭倦了,她就會回到他的身邊。
最終葉琳琅用手槍打活動靶時命中率突破了百分之九十五,她閑閑地把槍一扔,正要打道回府,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在議論:“這個紀錄,簡直直追當年的程少啊!”
那時程陽正從靶場上下來,他是商會掌舵程家的少爺,西洋留學回來的,也是一手槍術出神入化。聞言,他瞥了葉琳琅一眼,發現對方隻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丫頭片子時,頗不以為然。
一時運氣好罷了。
程陽正式推翻這個印象,是他有一次在劇院被仇家追殺,走投無路之下隨便選了個房間藏了進去,結果剛關上門就發現一支黑洞洞的手槍指著他的額頭。
居然便是葉琳琅。
程陽一拍腦袋才終於想起來,相傳富連成明天要在這個劇院借場地演出,而葉琳琅可不就是富連成的伶人?
葉琳琅明顯聽到外麵的動靜,她偏了偏腦袋,問道:“你這是犯了什麼事兒?”
程陽長話短說:“東洋人想要程家的市場份額,我不肯賣。”
葉琳琅“哦”了一聲,幹脆利落地拉開被子,對他說:“躲進去!”
追兵一腳踹開葉琳琅的門進來搜查進來的時候,室內空無一人,唯有床角垂著帷幔,一隻手挑開白紗,葉琳琅肩頭素白,擁著錦被問道:“外麵是怎麼了?”
追兵中有人認得這是秦淮名伶葉琳琅,她若是堅持不肯讓查房他們也不好硬來,卻又不甘就這麼退出去。好在葉琳琅聽明他們的來意之後,示意他們自便。追兵甚至連床底都看過了,最後終是有一人眼尖,問道:“你床上是不是還有一個人?”
葉琳琅微微一笑,從床底踢出了兩雙鞋子出來。
一雙是她的,還有一雙……是容青的。
眾人心中千回百轉,最終隻能“哦”了一聲,特別是當床上的“容青”出聲示意他們滾蛋時,他們再無懷疑,退出時還貼心地把房門給關好。
“我的腹語,學得還蠻像那麼回事的吧?”葉琳琅自小就喜歡學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若非這樣,她與程陽也不能在法租界遇見。
程陽滿心複雜,有心想到外麵向人證明剛才眠花宿柳,摘下富連成一枝花的是他風流程大少,可前提是他不想要命了……
所以他隻能張了張嘴,幹巴巴地說:“我會報答你的。”
葉琳琅揮了揮手,不在意道:“我倒不稀罕你謝我,就是你千萬別把今天這消息傳到我師兄耳朵裏去,否則我就得吃苦頭了。”
二
程陽與葉琳琅的第三次見麵,是在程老爺的堂會上。
葉琳琅受邀唱了一場《摩登伽女》。程陽當晚還在外麵和人談生意,聽說葉琳琅登台後緊趕慢趕趕回來,卻隻來得及看對方謝幕。彼時葉琳琅手腕上戴著七八個鐲子,又因為扮演印度女郎的緣故,額心粘著一顆水滴狀的紅寶石。
怪不得報紙上都說葉琳琅眉目奢華,容色懾人,程陽隱約想道。
卻不知道是在無意中懾了誰的心去。
葉琳琅下來時就看到程陽若有所思地站在那裏,身邊擺著兩個大花籃。他特意精心打扮過,穿著筆挺的法蘭絨西服,燈光一打,簡直風度翩翩。
程陽頷首看著伊人披著紗麗緩緩而來,心裏回想起他們兩次見麵,一次漫不經心,一次兵荒馬亂,少有這樣寧靜的時候。
程陽後來每每想起,都覺得自己是個烏鴉嘴。
當夜,他親自開車送葉琳琅回戲班子,路上就遇到了襲擊。
他新繼承程家掌門人之位不久,明裏暗裏想要扳倒他的勢力不少。才剛出了大街,程陽抬眼看到火光一閃,下意識地就將身邊坐著的葉琳琅撲倒。
車胎被打爆,轎車不受控製地撞上圍牆,葉琳琅頭碰破了皮,被程陽從車裏抱出來,她緊跟著程陽跑了兩步,轎車在他們身後轟然爆炸。
程陽死死地撲在葉琳琅身上,手上一轉,已經開了手槍的保險栓,他踉蹌著站起來,一手摟緊了葉琳琅,一手平穩地端著槍。
葉琳琅至此才終於見識到了程家少爺槍擊的水準。
盡管他剛才為了保護葉琳琅,背後被炸得皮肉翻卷,可那像是絲毫影響不到他似的,但凡開槍,便是例無虛發。
十丈之內,生死由他!
等到程陽的人馬終於趕到,葉琳琅不過受了點皮肉輕傷,然而程陽十分緊張地問她疼不疼,葉琳琅垂下眼睛,看到程陽身上的血——事實上他才是那個被爆炸正麵轟擊的人。
“程少,”她終於說,“我之前順手救你,不過是因為一見如故,那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正在她身邊打轉的程陽訥訥道:“我拚命救你,也不過是因為……一見鍾情罷了。”
葉琳琅一怔。
她在戲台上唱了這麼多年的悲歡離合,從未有人一見麵,就將這一份情深捧出來給她。
容青終究是察覺到了不對勁,在程家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邀請葉琳琅前往時。
他解決的方法也十分直接——在一次晚飯上,容青非常自然地向自己師妹提了親,唯一的理由隻有“你已經滿十六歲了”。
葉琳琅從來都最聽她師兄的話,容青有信心,這一次她依然會回到自己身邊。
然而這一次,葉琳琅低下頭,說的卻是:“師兄,對不起。”
這是她第一次為了一個外人違抗了他。
“琳琅,你要知道程家的地位……他是萬人追捧的大少,怎麼可能對下九流的戲子動真心呢?”容青放下筷子,平靜地說: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他真心對你。程家那樣講究規矩的深宅大戶,可容得下你?”
三
容青和葉琳琅的婚禮定在本月初九。
程家原本將這個消息瞞得十分嚴密,架不住程陽懷疑“琳琅已經五天沒來找過我了”,畢竟程陽才是程家的當家人,三下兩下就套出了詳情。
出乎意料,程陽聽到這個消息竟然沒有當場瘋掉。
確切地說,他表現得十分冷靜,他再三確認了這件事是否是容青仗勢逼人,得到葉琳琅點頭的消息後就沉默了。
“給我準備一份厚禮。”半晌,程陽輕輕地說,“你們不用擔心,我不會……做傻事的。”
葉琳琅成婚的前一天晚上程陽徹夜不眠,到最後他望著沉沉夜色,有點恍惚地想,他有多久沒有為一個人動過心了?
之前以他程家大少的地位,有的是人狂蜂浪蝶一樣地往上撲,他逢場作戲過後就忘,但是葉琳琅……
他很少見過有女孩能和他一起興致盎然地拆卸手槍,討論拜倫和貝多芬。仲夏,他曾帶她去馬場,在林間縱馬馳騁時一眾人都被他遠遠拋下,唯有紅白騎服的葉琳琅仍能在他身邊緊緊跟隨,那一刻他銘心刻骨的歡喜即緣於此。
整整一夜,當程陽再度推開自己房門時,外麵的下人被他眼底的紅血絲駭得一驚。
“給我準備一輛車,”他低聲說,“我想……親自去送她。”
新車緩緩輾過花瓣,葉琳琅在車內,臉色平靜。
忽地不遠處傳來發動機轟鳴的聲音,葉琳琅猛地抬頭,隻見車窗外有一輛黑色的小車疾馳而來,氣勢洶洶地轟開圍觀的人群,一個霸道的甩尾攔在了她的新車麵前。
程陽推開車門快步走出,衣衫淩亂,好像一夜未睡的模樣,極其可怖。他徑自站在她的新車前,就在眾人竊竊私語中,程陽深吸一口氣,破釜沉舟一般大喊道:
“琳琅,縱使舉世反對,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葉琳琅捂著嘴,跌跌撞撞地推開車門,就在這時,她身邊的容青抓住了她的手腕。
“師兄,”她回頭,幾乎是有些哀求地看著他,“你答應過的,若是他今天能出現,證明他對我的確是一片真心,你就放我走。”所以她才會答應了今天的婚禮。
容青不答,臉上神色陰沉得可怕。半晌,他說:“琳琅,程陽他不會是你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