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會”代替了“去了!去了!”
馬車繼續前進;距離縮短了,路在後麵。景色在變幻,如雲般變幻莫測。新的葡萄園、樹林、村莊、別墅和花園出現了,又過去了。栗樹在向前進,樹精也在同樣。火車彼此在旁經過或彼此對開。火車頭吐出一層煙雲。煙雲不斷變幻,好像是巴黎的縮影——火車離開了的和樹精前往著的巴黎。
她周圍的一切知道、同時也必須懂得,她前往的目的地。她感到,她所經過的每一棵樹都在向她伸出枝子,同時懇求她說:“帶上我吧!”每一株樹裏麵也住著一位懷著急切心情的樹精。
一切都變幻莫測!真是急駛如飛!房子好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一般,越聚越密。煙囪一個接著一個,一排接著一排,排列在屋頂上,儼然許多花盆一樣。由一碼多長的字母所組成的字,繪在牆上的圖畫,從牆腳一直伸到屋簷,流光異彩。
“巴黎是從哪裏開始的呢?我什麼時候才算是到了那裏呢?”樹精問著自己。
人的數目也增加了聒噪聲也擴大了。車子連成車海,騎馬的人後麵跟著步行的人。四周全是店鋪、音樂、歌聲、叫聲和講話聲。
坐在樹裏的樹精現在來到了巴黎的中心。
這輛沉重的大馬車停在一個小廣場上。廣場上種滿了樹。它的周圍全是些高大的建築,而且每個窗子都有一個陽台。陽台上的人望著這棵新鮮年輕的栗樹。它現在被運來,而且將栽在此地,來代替那棵連根拔起的、現在伏在地上的老樹。廣場上的人們,歡笑鼓舞地、靜靜地望著這代表春天的綠色。那些剛剛冒芽的老樹,晃動著它們的枝葉,迎接它:“歡迎!歡迎!”噴泉向空中射著水,水又嘩啦嘩啦地落到它寬大的池裏。它現在叫風兒把它的水點吹到這新來的樹上,以求迎接。
樹精感覺到,她的這株樹已經從車子上被抬下來了,而且被栽在它新的地點。樹根被埋在地裏,上麵還蓋了一層草土。開著花的灌木也照樣被栽上;四周還安放了許多盆花。如此一來,城市的中央就成為了一個小小的花園。
那株被煤煙、炊煙和城裏一切足以致命的氣味所殺死了的、連根拔起的老樹,現在被裝在馬車上拖走了。民眾在旁邊觀賞;老少都坐在草地上的凳子上,望著樹上的綠葉。至於我們講這個故事的人呢,我們站在陽台上,俯視著這株呼吸過鄉下新鮮空氣中而來的年輕的樹。我們學著那個老牧師,也很想感慨:“可憐的樹精啊!”
“我是多麼快樂啊!多麼幸福啊!”樹精說。“但是我卻無法了解,也不能解釋我的這種情感。一切跟我所想象的是一樣,但又不完全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樣!”
周圍的房屋都很高,而且很密。隻有一麵牆上被陽光照耀著。牆上貼滿了招貼和廣告。人們站在它麵前看,而且人不斷增多。輕車和重車從旁邊開過去。公共馬車,像擠滿了人的、移動著的房子,也轟轟地開過去了。騎在馬上的人飛奔向前;貨車和馬車也有同樣的權利。
樹精想:這些擠在一起的高房子,能否馬上離開,或者變成像天上雲塊那樣的東西浮走,以便讓她看看巴黎和巴黎以外的東西呢?她要看看聖母院、萬多姆塔和這件一直吸引著許多觀眾來參觀的奇跡。
可是這些房子卻紋絲不動。
天還微亮,燈就已經亮起來了。煤氣燈光從店鋪裏和樹枝間隱隱地透出來。這跟太陽光很類似。星星也出來了——樹精在故鄉所看到過的相同的。她感到一陣清涼的風從星星上吹來,她感到那麼的自在舒服。她覺得樹裏流著一股活力——從樹葉一直流到樹根的每一個尖端。她覺得她活在人的世界裏,人的溫和的眼睛在望著她。她的周圍是一片喧嘩和音樂,五光十色。
從一條側街裏傳出管樂和手風琴奏的舞曲。是的,跳舞吧!這是叫人歡樂和享受生活的音樂。
這是跳舞人、馬、車子、樹和房子跳舞的音樂——如果他們可以那樣的話。樹精的心裏有一種狂歡的感覺。
“多麼快樂啊!多麼美好啊!”她快樂地高呼著。“我現在身處巴黎!”
新的日子、新的夜晚和日複一日的新的日子,帶來同樣的景象,反反複複的日常活動——一切在不停地變幻,但同時又都在重複。
“現在我認識這廣場上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我認識這兒的每一幢房子、每一個陽台和店鋪。我被安放在這一個窄小的角落裏,弄得不能完全看這個莊嚴偉大的城市。凱旋門、林蔭路和那個世界的奇觀在哪裏呢?這些東西我全都不知!我被關在這些高房子中間,如同坐牢。這些房子我現在熟記於心:這包括它們牆上寫的字、招貼、廣告和一切畫出來的糖果——我對這些東西已經沒有任何興趣。我所聽到、知道和渴望的那些東西在何方?我是為了那些東西而前來的呀!我究竟把握了、收獲了什麼呢?我一如所行在渴望著。我已經觸覺到了一種生活,我必須把握住它,我必須過這種生活!我必須走進活生生的人群中去。在人群中跳躍,像鳥兒一樣飛,觀察,體驗,做一個不折不扣的樹。我寧願隻有半天這樣的生活,也不願在沉悶和單調中虛度光陰——這種生活使我感到心煩,感到沉淪,直到最後如同草原上的露珠一樣的蒸發了。我要像雲塊,像生活的陽光一樣燦爛,像雲塊一樣能夠目睹全城,像雲塊一樣運行——運行到無人知曉的地方去!”
這是樹精的歎息。這歎息聲升到空中,變成一個祈禱:
“請把我一生的歲月作為代價吧!我隻要求一個蜉蝣的半生的時間!請把我從我的囚籠中釋放出來吧!請讓我過正常的生活吧!哪怕隻是一刹那,一夜晚都可以!哪怕我的這種妄想和對生活的渴望會招致懲罰都沒關係!讓我獲得自由吧,哪怕我的這個軀體——這棵健美年輕的樹——萎謝、凋零、變成灰燼、被風吹得無影無蹤都無所謂!”
樹枝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一種癢酥酥的感覺貫穿全身,使它顫抖,好像它裏麵藏有火花,要迸出火花一樣。一陣狂風在樹頂上拂過去;正在此時,一個女子的形體出現了——這是樹精。她坐在煤氣燈照著的、長滿了綠葉的枝子下麵。她是年輕秀美,像那個可憐的瑪莉一樣——人們曾經告誡過瑪莉:“那個大城市將會毀滅你!”
樹精坐在這樹的腳下。坐在她屋子之前——她已經把她的心門鎖了,而且把鑰匙也丟掉了。她是那麼年輕,那麼美麗!星星發現了她,對她眨著眼睛!煤氣燈看見了她,對她微笑,對她招手!她是那麼苗條,但同時又是那麼健康啊!她還很小,又是一個成年的姑娘。她的衣服像綢子一樣柔軟,像樹頂上的新葉一樣綠油油的。她的棕色頭發上插著一朵剛剛綻放的栗樹花。她像春天的女神。
她默默坐了一會兒,於是她就跳起來,如羚羊一般,繞過牆腳忽而不見了。她跑著,跳著,像一麵在太陽光裏移動著的鏡子所射出的光芒。如果一個人能夠仔細地觀察一下自己的實際情況,他將會感到何其的驚奇啊!無論什麼時候,隻要她稍一停足,她的衣服和形體的色調,就會隨著她所在的地方的特點和射在她身上的燈光的顏色而改變。
她踏上了林蔭大道。路燈及各種店鋪所射出的煤氣燈光形成一個光的海洋。年輕而瘦削的樹在這兒成行地立著,各自保護著自己的樹精,使她不要受這些人工陽光的侵害。一望無際的人行道,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餐廳:桌子上擺著琳琅滿目的食品——從香檳酒和蕁麻酒一直到咖啡和啤酒。這兒還有花、繪畫、雕像、書籍和五顏六色布料的展覽。
她望向樹下可怕的人潮:飛奔而過的馬車,單馬拉著的篷車、轎車、公共馬車、出租馬車,騎馬的紳士和前進的軍隊合起來形成一股大波浪。要想走到對麵的人行道上簡直是冒生命的危險。一會兒燈光變藍,一會兒煤氣燈發出刺眼的閃亮,一會兒火箭射向高空:它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射向何方?
這就是世界名城的大馬路!
這兒有悠揚的意大利音樂,有響板伴奏著的西班牙歌曲。不過最突出的響聲是一個八音盒所奏出的流行音樂——這種刺激人的“談和恰恰”音樂連奧爾菲斯也不清楚,美麗的海倫簡直沒有聽見過。如果獨輪車可以跳舞,它恐怕也要聞之起舞。樹精在跳舞,在旋轉,在飄蕩,像陽光中的蜂鳥一樣在變換著色彩,因為每一幢房子和它的內部都在它身上反射了出來。
像一棵連根拔斷了的美麗的蓮花在順水漂流一樣,樹精也隨人潮漂泊。她每到一個地方,就變出一個新的形狀;因此誰也無法追隨她,認出她,甚至眺望她。
一切東西如雲般變幻莫測,在她身旁飄過去了,但是哪一個她都不熟悉:她沒有看見過任何一個來自她故鄉的人。她的思想中亮著兩顆明亮的眼珠:她想起了可憐的瑪莉!這個黑發上戴著一朵紅花的、衣衫襤褸的孩子,她現在就在這個燈紅酒綠的世界名城裏,好像她坐在車子裏經過牧師的屋子、樹精的樹和那棵老櫟樹的時候一樣。
不錯,她就在這兒——在這兒震耳欲聾的喧鬧聲中。也許她剛剛才從停在那兒的一輛漂亮馬車裏走出來呢。這些華貴的馬車都配備著穿著整齊製服的馬夫和穿著絲襪的仆役。車上走下來的全是些衣服華麗的貴婦人。她們走進敞著的格子門,走上寬闊的、通向一個有大理石圓柱的建築物的高梯。可能這就是“世界的奇觀”吧?肯定到這見到瑪莉!
“聖·瑪莉亞!”裏麵有人在唱著聖詩,香煙在高大的、綺麗的、鍍金的拱門下繚繞,造成一種莊嚴的氣氛。
這是瑪德蘭教堂。
社會上流的貴婦人,穿著最時髦的料子所做的黑禮服,在光滑的地板上慢慢走開。族徽有用天鵝絨精裝的祈禱書的銀扣子上射出來,也在綴有貴重的布魯塞爾花邊的、芬芳的絲手帕上麵露出。有些人在祭壇麵前默默地跪著祈禱,有些人走向懺悔室。
樹精感到局促惶恐,好像她走進了一個她不應該涉足的處所。這是一個靜寂之家,一個神秘的大殿。人們都是細聲細語談話。
樹精把自己用絲綢和麵紗打扮起來,外表上與富貴女子別無兩致。她們每人是不是像她一樣,滿懷渴望?
這時空中發出一個痛苦的、低沉的歎息聲。這是來自懺悔室那個角落的呢,還是來自樹精的胸中的?她把麵紗拉下一點。她吸了一口教堂的香煙——有些無汙濁。這裏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她走了出來;她是在噴泉旁的耀眼的煤氣燈下麵。“所有的流水都衝不掉在這裏流過的、無辜的鮮血。”
她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許多外國人站在這兒高聲闊論。在那個神秘的深宮裏——樹精就是從這裏來的——無人敢這樣談話。
一塊大石板翻著立起來。她無法理解;她看到通到地底層的一條寬路。人們從明亮的星空,從太陽一樣煤氣燈光,從一切活躍的生命中走到這條路上來。
“我不敢!”站在這兒的一個女人說。“我害怕走下去!我也不願意看那兒的綺麗的景象!請同我一起去!”
“要麼走吧!”男人說。“回去後而沒有看這最珍貴的東西——任憑他的天才和意誌所創造出來的、真正近代的奇跡!”
“我不想走下去,”這是一個回答。
“近代的奇跡!”人們說。樹精聽到了這話,明白。她的最大的希望已經實現了。伸向巴黎的地底層的入口就在這兒。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但是現在她卻得知了,看到許多外國人向下麵走。她於是跟著他們走。
螺旋形的梯子是鐵製的,寬闊又省力。下麵點著一盞燈,再下麵一點還有另一盞燈。
這兒有一個迷宮,裏麵有不計其數的大殿和拱形長廊,彼此交錯著。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這兒都可以看得見,如同是站在一個模糊的鏡子裏一般。你可以看到它們的名字;每間房子都有一個門牌——它的牆基伸到一條石鋪的、空洞的小徑上。這條小路沿著一條到處是泥巴的寬運河伸展開去。這上麵就是運送清水的引水槽;再上層就懸著網一樣的煤氣管和電線。遠處有許多燈在發光,很像這個世界的都市的影子。人們時而可以聽到頭上有轟鳴聲;這是橋上開過去的載重車輛。
樹精去了哪裏?
你聽到過地下的墓窖吧?比起這個地下的新世界、這個近代的奇跡——這些巴黎的暗溝來,它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樹精身處此地,而不在這個馬爾斯廣場上的世界展覽會裏。
她聽到詫異、羨慕和尊敬的歡呼聲。
“從這地層的深處,”人們說,“數以萬計的人獲得他們的健康和長壽!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前進著的時代,具有這個時代的一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