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人的意見和話語,卻並非生在這兒和住在這兒的那些生物——老鼠——的意見或話語。它們從一堵舊牆的裂縫裏發出吱吱的叫聲,十分清晰,連樹精都可以聽懂。
這是一隻很大的公老鼠。它的尾巴被咬掉了;它用刺耳的聲音來傾吐它的情感、痛苦和心裏的話。它的家族對它所說的每一個字都不會反對。
“我厭惡這些聲音,這些人的聲音,這些廢話!是的,這兒很漂亮,有煤氣,有煤油!但是我不吃這類的東西!這兒現在變得如此清潔和光明,我們不知怎的,不禁對自己感到羞愧起來。我們隻希望活在蠟燭的時代裏!那個時代離開我們並不很遠!那是一個浪漫的時代——人們都這樣評論。”
“你在說什麼?”樹精說。“我第一次見過你。你在講些什麼東西?”
“我在回憶過去,”老鼠說,“祖父和曾祖母老鼠時代的好日子!那時到這地下來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呢。那時窩比整個的巴黎都華麗!鼠疫媽媽就住在這兒。她殺死人,卻不殺死老鼠。強盜和走私販子可以在這兒自由穿梭。這兒是許多最有趣的人物的避亂所——我們最近在一般通俗劇場的舞台上所目睹的那些人物。我們老鼠窩裏最浪漫的時代也已經不要存在;我們這兒現在有了空氣和煤油。”
老鼠發出這樣吱吱地叫聲!它很複古,稱讚鼠疫媽媽和那些過去的日子。
一輛車子停留在此。這是由飛快的小馬拖著的一種敞篷馬車。兩個人坐進去,在地下的塞巴斯托波爾大道上奔馳起來。上麵就是那有著相同名字的巴黎大馬路,人山人海。
馬車在依稀的光中消逝了。樹精也升到煤氣光中和新鮮自由的空氣一同消逝了。她不是在地下那些交叉的拱形走廊裏和窒息的空氣中,而是在這兒發現世界的奇觀——她在這短短的一夜生命中所渴望的奇觀。它現在滑行過去,發出勝過一切煤氣燈的光來——比月亮還要強烈的光來。
是的,千真萬確!她看到它向她致敬,它在她麵前射出光來。它閃耀著,像天上的星星。
她看到一個光亮的門,向一個充滿了光和舞曲的小花園開著。人造湖和水池上麵安靜地點起五光十色的煤氣燈。將彎彎曲曲的彩色錫箔所剪成的水草反射出閃光,同時從它們的花瓣裏噴出一尺多高的水來。美麗的垂柳——名副其實春天的垂柳——垂著它們新鮮的枝條,如同半透明綠麵紗。在這兒的灌木林中點燃一堆篝火。它的紅色火焰照著一座玲瓏的、光線微弱的、靜寂的花亭。富有魅力的音樂扣人心炫,使血液在人的四肢裏激蕩和奔流。
她看到許多美麗的、華盛裝服的年輕女人;這些女人臉上展現著無邪的微笑和青春的歡樂。還有一位叫做瑪莉的姑娘;她頭上戴著玫瑰花,但卻孤身一人。她們在這裏盡情地狂舞,飛翔,旋轉!好像“塔蘭得拉舞”刺激著她們似的,她們表情愉悅。她們感到說不出得幸福,她們想擁抱整個的世界。
樹精完全沉浸在這狂舞中去了。她的三寸金蓮腳穿著一雙綢子鞋。鞋的顏色是栗色的,跟飄在她的頭發和她的赤裸的肩膀之間的那條緞帶的顏色很是搭配。她的綠綢衫打著許多褶,在空中飄蕩,但是隱約可見她美麗的腿和纖細的腳。這雙腳好像是要在她的舞伴的頭上畫出神奇的圈子。
難道她正置身於阿爾米達的魔花園裏麵嗎?這塊地方的名字是哪裏?
外麵的煤氣燈光中照出這樣一個名字:瑪壁爾。
音樂的調子、拍掌聲、焰火聲、潺潺的水聲、開香檳酒聲,互相交彙。舞跳得像酒醉似的如癡如醉。在這一切上麵是皎潔的明月——無疑地做出了一個怪臉。天空是澄靜的,萬裏無雲。
樹精如癡如醉,好像吸食鴉片過後的那種昏沉。
她的眼睛在訴說,她的嘴唇在動,但是笛子和提琴的聲音蓋過了她的話語。她的舞伴在她的耳邊低語,這低語跟恰恰舞的音樂節奏在一起顫抖。無人知曉說的什麼。他把手向她伸過來,抱著她。但他所摟著的卻是透明的、充滿了煤氣的空氣。
氣流托走樹精彈走了,正如風把一片玫瑰花瓣托著一樣。她不斷升高,看到一個火焰,一道閃光。一個亮光從她盼望的目標中射出來,從馬爾斯廣場的“海市蜃樓”的燈塔上射出來。春天的微風把她吹向這兒;她圍著這塔飛。工人們以為那隻是一隻蝴蝶在下落,在死去——因為它來得太早了。
月亮散發光芒,煤氣燈和燈籠在大廳裏,在散在各處的“萬國館”裏照著,照著那些連綿不斷的青山和人的智慧所創造的巨石——“無血巨人”使瀑布從這上麵傾瀉下來。水的最深處——魚兒的天下——都在這兒展覽出來了。你可以想像你身處海底——在一個潛水鍾裏。水從四麵八方向這厚玻璃壁壓過來。六英尺多長的珊瑚蟲,蜷縮得像鱔魚一樣,抖著它身上的活刺,同時緊緊地貼著魚缸底。
它旁邊有一條碩大無比的比目魚:這條魚愜意地躺著,若有所思的樣子。一隻螃蟹如同一隻巨大的蜘蛛在它身上爬;蝦子在它周圍不停地飛躍,好像它們是海底的蝴蝶和飛蛾。
淡水裏長著許多睡蓮、菅茅和燈心草。金魚像田野裏的紅色母牛一樣,都排成隊,方向一致,好讓水潮能夠流進它們的嘴裏。強壯的梭魚呆呆地睜著它們的大眼睛望著玻璃牆。它們都明白,它們現在是在巴黎展覽會裏。它們也知道,它們曾經在盛滿了水的桶裏,作過一段很艱苦的旅行;它們曾經在鐵路上暈過車,如同人類會在海上暈船一樣。它們本是來參觀這展覽會的,而它們也就在它們的淡水或鹹水缸裏看見了;它們看到人群從早到晚絡繹不絕。世界各國送來了和展覽了他們不同的物種,使這些各種各樣的魚都能看見這些生物和對這些種族發表一點意見。
“他們全是些有鱗的生物!”一條膽小的小鯉魚評論。“他們一天換兩三次鱗,而且用他們的嘴發出聲音——他們認為是在‘講話’。可是我們什麼也不換,我們有更好的辦法使我們可以互相溝通:把嘴角動一下,或者把眼睛瞪一下就可以了!我們有許多地方要比人類強很多!”
“可他們是學會了遊泳。”一條小淡水魚說。“我來自一個大湖。那兒人類在熱天裏鑽進水裏去。青蛙是老師。他們用後腿推著,用前腿劃著。他們隻能堅持一會兒。他們倒很想模仿我們呢,但是他們學得一點也不像。可憐啊!”
魚兒們都瞪著眼睛。它們認為這兒擁擠著的人群仍然是它們在強烈的日光下所看到的那些人。是的,這仍然是那些第一次觸動了它們的感覺神經的人。
一條身上長有美麗的條紋有一個引人為豪的肥背的小鯽魚,說它仍然可以看到“人泥”。
“我也看見了,十分清晰!”一條黃鯉魚說。“我清楚地看到一個身材美麗的人形——一個‘高腿的小姐’——任憑你怎樣叫她吧。她有我們這樣的嘴和一雙大大的眼睛;她身後有兩個氣球,前麵掛著一把傘,身上可憐當啷懸著一大堆海草。她很想把這些累贅都甩掉,像我們一樣地回到自然。她很想在人類所及的範圍內,做一條有身份的鯉魚。”
“那個被拉在魚鉤上的男人在做些什麼呢?”
“他坐在一個病人的車椅上。他手邊有紙、筆和墨水;他記錄周圍的一切。他在做什麼嗎?人們稱他為記者。”
“他仍然坐在車椅上停不下來!”一條全身長滿了青苔的老鯉魚小姐說。她的喉嚨裏塞滿了世界的辛苦艱難,因此她的聲音有點嘶啞。她以前吞過一個魚鉤,但是她仍然把它帶在喉嚨裏很堅強地遊來遊去。
“一個記者,”她說,“以魚的觀點來講,那就是人類中間的烏賊!”
魚兒們各自發表了自己的一套意見。不過在這人造的水晶洞裏響起了一片槌子聲和工人的歌聲。這些工人不得不在夜裏勞動,為了縮短工期。他們的歌聲在樹精的仲夏夜裏發出回響——她站在那兒,打算遠走高飛。
“這都是金魚!”她說,同時對它們點頭致意。“我總算看到你們了!我早就認識你們!燕子在我家裏提起過你們。你們是多麼美,多麼輝煌,多麼可愛啊!我希望親吻你們每一位!我也認識別的魚!這個肥胖的一定是梭魚,那個一定是漂亮的鯽魚,這兒一定是長滿了青苔的老鯉魚!但是你們卻不認識我!”
魚兒呆呆地望著,不知她在說什麼。它們向那稀薄的微光望著。
樹精已經消失。她已經來到外麵。從各國運來的“奇花”在這兒散發幽香——來自於黑麵包的國度,來自於鱈魚的海岸,來自於產皮革的俄羅斯,來自於德國出產柯龍香水的河岸,來自於產玫瑰花精的東方國度。
晚間的舞會結束以後,我們昏昏欲睡地乘著車子回來了。音樂依稀清晰地在我們的耳朵裏發出回音;甚至仍然可以聽見每一個調子;我們可以把它哼出來。像一個被謀害者的眼睛可以把最後一刹那間所看到的東西保留一段時間;同樣,白天的流光異彩,也映在夜的眼裏。這既不能被吸收,也不能被磨滅。樹精感覺到了這些:明天的一切情形仍然會照舊。
樹精站在沁人心脾的玫瑰花中間。她覺得她在故鄉就見過這些花兒。這是禦花園和牧師花園裏的花。她在這兒還發現了鮮紅的石榴花——瑪莉曾經在她烏黑發亮的頭發上戴過這樣一種花。
她腦中浮現一段畫麵——一段在鄉下老家所度過的兒時的回憶。她的熱望的眼睛把周圍的景色望了一下,她感到一種急切的心情。這種心情左右她走過那些壯麗的大廈。
她感到疲倦。這種疲倦的感覺每分俱增。她很想在那些鋪著的墊子和地毯上躺下來,或者在清亮的水上漂浮——像垂柳的枝條安逸。
但是蜉蝣是沒有辦法休息的。在幾分鍾以內,這一天就結束了。
她從內到外都顫抖起來。她躺到潺潺流水旁邊的草上。
“你帶著生生不息從土地裏流出來!”她說,“使我的舌頭感到清涼,請你給我一點提神藥吧!”
“我並不是一條天然泉水!”泉水說。“我是靠機器的力量才流動的!”
“綠草啊,請把你的新鮮氣氛給予一點給我吧!”樹精請求說。“請與給我一朵芬芳的花吧!”
“如果我們被折斷了,我們就一命嗚呼!”草和花兒一起說。
“清涼的微風啊,請你吻我吧!僅此而已!”
“太陽馬上就會把雲塊吻得緋紅!”風兒回答。“那時你就會走進死人群中去,永遠消失掉,正如一切光榮在這一年沒有結束以前就會不知蹤影。那時我就又可以跟廣場上那些輕微的浮沙玩耍,揚起地上的塵土,吹到空氣中去——遍地都是塵土!”
樹精打了寒顫。她像一個正在洗浴的女人,把動脈管劃開了,血流不止,而當她流得正要死的時候,她卻仍不甘心死去。她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最後在一個小教堂麵前再次倒下。門是開著的,祭壇上燃著蠟燭,風琴奏出音樂。
多美妙的音樂啊!樹精從來沒有聽見過如此優美的調子,但從中似乎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這聲音是從一切造物者的心深處發出來的。她似乎聽見了老櫟樹的蕭蕭聲;她覺得她聽到了老牧師在談論著一些偉大的事跡、聞名遐邇的名字,談論著上帝的造物可以而且能夠對未來做些什麼貢獻,以便可以永生。
風琴的調子在空中回蕩,用歌聲說出這樣的話:
“上帝給你一塊土壤生下根,但你的要求和渴望卻使你的根斷了。可憐的樹精啊,你自斷性命!”
柔和的風琴聲像是在哭泣,像是在空氣中消逝了一樣。
天上露出紅雲。風兒在呼嘯和歌唱:“死者啊,走開吧,黎明到來了!”
頭一道陽光照向樹精。她的形體照出五顏六色的光彩,像一個肥皂泡在破裂、在消逝、在變成一滴水、一滴眼淚——一落到地上就消逝了的眼淚。
太陽照在馬爾斯廣場的“海市蜃樓”上,照在美麗的巴黎上空,照在有許多樹和一個小噴泉的小廣場上,照在許多高大的房屋上——這些房屋旁邊長著一棵栗樹。這樹的樹枝垂了下來,葉子也枯萎了,但是昨日它還很有朝氣,像一個春天。現在大家說它已經死了。因為樹精已經走了,像雲塊似的消失了——無處可尋。
地上躺著一朵萎謝了的、殘破的栗樹花。教堂裏的聖水無法令它複活。人類的腳不一會兒就把它踩進塵土。
這一切都是親身經曆的。
我們親眼目睹過這些事情,在1867年的巴黎展覽會裏,在偉大的、奇特的、童話色彩的時界裏看見過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