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從此一人在家呆著,說她在家呆著而不說支撐著家是因為她確實沒給家做什麼貢獻。九弟的爸是長子,那時候已經高中畢業,由於在學校打架鬥毆被學校開除了,憑著一身蠻力在家做活兒。大姑待嫁,整日裏塗脂抹粉,不怎麼講衛生,一出門打扮得是白裏透粉,頭麵幹淨,進了家門才能知道什麼叫出淤泥而不染,她那屋,沒個三五年的道行進去了壓根出不來,一股股莫名的怪臭不說,光滿地的衣服和鞋就夠瞧得。家裏不短錢使,但總顧得住頭顧不住腳,衣服姊妹幾個隻撿便宜時尚的買,髒了就堆著,堆過了時就扔,一年到頭衣服積攢不少也沒見穿多少次。每天清晨,大姑二姑小姑蓬著燙得波濤洶湧的卷毛頭嘰嘰喳喳爭奪衣服,找鞋,老大搶了老二的,老三偷穿老大的,東屋廝打到西屋。三叔就在這種喧囂中長到15歲。三叔15歲那年爺爺回來的次數驟減,奶奶心生疑惑,打聽到爺爺在黨校和一女教師關係甚好,頓覺天旋地轉,一頭栽倒床上心安理得地生起病來,命九弟的爸去一趟W城。九弟的爸連同三叔一起去了W城,這是三叔頭一次去W城,據三叔自己說,他第一次進W城的時候就覺得自己跟這個城有緣分,真見了爺爺沒啥特別的激動。爸跟三叔當天晚上就趕回來了,說那女教師確有其人,長得一般般,不及奶奶五分姿色。奶奶聽後火起,覺得兩個兒子沒辦事兒的能力,吩咐做的事情永遠做不到重點上去,親自收拾打扮一番去了一趟W城。
奶奶乍一進W城的確有些心悸,但等她進辦公室裏見到了爺爺,爺爺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不敢看奶奶,這大漲了奶奶的氣焰。
“回家。”奶奶的命令簡潔。
“不能夠,爺爺顫顫巍巍,學生們都等著呢……”
奶奶一聲冷笑,“是你相好等著呢吧!”
“你亂講什麼,我給孩子們說了,等教完這大半年,年底就辭了職回去。”
令令說。
奶奶上上下下打量爺爺一番,“哼”了一聲,剛準備發飆,一個細高個兒的女教師夾著書進來,看見爺爺縮著脖子哀求奶奶,奶奶一手掐腰一手捶桌子,“我一個女人家的我支撐這麼大的家我容易嗎我,你說說我容易嗎我……”女教師抱歉一笑,把書放桌子上又退了出去,爺爺麵露挽留之色,這一切被奶奶捕捉到眼裏,她撇撇嘴,一屁股坐在那女教師放的書上,扯直了大嗓門哭嚎起來,並開始了對爺爺長達一天的控訴,控訴的是聲淚俱下、撕心裂肺。
奶奶從上午一直鬧到晚上,鬧得驚天地泣鬼神,鬧得全校學生前來圍觀,鬧得學校領導前來調解。眾人雖是充當和事佬調解但無一不是背過身偷偷地笑,奶奶見人多來了勁頭兒,精神抖擻地站住了腳,氣定神閑地罵,罵完爺爺罵那女教師,罵完女教師罵世道日下,奶奶一人的確是撐起了這場聲勢浩大的鬧劇。不能不說奶奶的行為是頗為有效的,九弟覺得,如果沒有當時奶奶不顧臉麵的壯舉,九弟們從此也就缺了一個爺爺或者姥爺。
奶奶爺爺當晚風風火火收拾完東西坐夜班車走了,爺爺覺得無法再在學校呆下去,他愛臉麵,偏偏這回奶奶沒給他一絲毫的臉麵,他也隻好再回老家老老實地守在奶奶身邊教個高中。
回到老職位爺爺倍受重視,直接當了學校的教導主任,校方不知道爺爺回來的真正原因,隻當是他和海外歸來的遊子一般,不忘故土的恩情,回來報恩來了,爺爺順水推舟,得了個賢士的稱謂。
爺爺人回來了,靈魂還是在W城遊逛。九弟時常看見爺爺呆坐在地圖前手指頭輕微地撫摸著W城的所在,那一方小小的地盤,承載著爺爺年輕的回憶。中老年時期的爺爺奶奶相當的平和,倒也是相敬如賓,九弟家似乎也恢複了和平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奶奶在家養起了大批的羊,每日清晨都牽著這群羊在大街上閑逛,尤其是菜市場,奶奶的羊強盜一般逢菜就吃,吃了奶奶也不賠給錢,菜農們追要到家裏,爺爺隻好付錢。爺爺也不敢責備奶奶緊了,責備緊了奶奶便會變本加厲,不僅帶著一群羊去吃,她還隨身帶著布袋子趁亂塞上一兩把拿回去給羊們。爺爺和奶奶之間最大的一次爭辯,九弟見著了,爺爺把羊們的繩子全部解開,任他們使勁兒瞎跑,奶奶追不了那麼多,隻好坐在院子裏使出她的必殺技,哭嚷叫罵。
這是一場鬧劇。九弟告訴自己,等他長大了他越發覺得這些都像一場夢,有時候九弟以一種看客的心理看待這些家人,他意識到,這些爭吵喧鬧的人們,是他的至親,無論他們做了什麼,他們都是親人。
九弟考上大學那天,爺爺來他們家訴苦,爺爺老得厲害,頭發全白了,短短的頭發顯得他的臉更長了,他雙手扶著膝蓋完全陷入自己的悲傷中,爸媽坐在他的對麵,爺爺捋起袖子給爸媽看他胳膊上的傷。
“看看看,這都是那個瘋婆子撓的,都是她撓的!”爺爺委屈得撇嘴,如同是受欺負的孩子尋求大人的幫助。作為兒女的爸媽為難,雙方都是自己家老人,責怪哪一個都不合適,爺爺看著爸媽為難的樣子,就繼續他的聲討。
“邋遢的樣兒叫我哪一個眼睛瞧得上!什麼活兒都不做,隻知道張著嘴要吃的,沒人做飯吃什麼?吃不飽還活什麼?”爺爺歎氣。”她對那群羊比對我好!”
“那離婚唄。”九弟隨口胡謅。爸媽立即怒目對視。
九弟一縮脖子不吭聲了。
“孩子說得好!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爺爺嘴裏重複著要不是,都以為他要說出什麼下文,但他的“要不是”三個字越重複越微弱,微弱到最後猛地一收,沒了聲響。誰都不知道爺爺的“要不是”下麵是什麼話,他們隻看見爺爺的目光緩緩投向牆上貼的地圖上,不用看也知道,那目光在W城周圍晃蕩。
九弟與爸媽送爺爺回鄉下,路上爺爺問九弟,“你考的是什麼大學?”
九弟說:“在南方,是二本。”
爺爺聽罷連連說:“好好好,有出息,走出去了,比W城還好吧?”
“W城就是個市,那個城市可是省會呢。”爸補充。
“好,比W城好就行。”爺爺連連說好,除了好爺爺真的沒別的可說了,末了,爺爺說:“你小時候我說,你考上大學爺爺給你拿一萬塊錢,現在爺爺沒錢了,給你拿一千,你嫌少不?”
九弟說:“不嫌,其實爺爺你不用給我拿錢。”
爺爺慌忙說:“那不成,你考上大學了,考出W城了就好,有出息,比爺爺有出息。”爺爺聲音越來越低,九弟扭頭看看爺爺,爺爺乏了歪著頭睡著了,細細的脖子包裹著一層皺皺的皮,睡得如同一隻雛鳥。九弟莫名其妙地,一陣心酸。
爺爺的幾個孩子,因為年輕時的惰性,到成年了還要爺爺倒貼,爺爺年輕時積累下的一點兒底子,全被他們陸陸續續掏了空。九弟突然想起小姑結婚時的模樣,寒冬,婚禮仿舊式的儀式,她細瘦靈巧的身軀裹著大紅綢緞的對襟兒連身小襖,腦袋後麵一個發髻兒,插著一對奶奶留給她的龍鳳呈祥的珠寶發卡,雪白的臉兒可憐巴巴的,不知怎地哭兮兮地,有些事情從開始就能看出悲劇的端倪。大姑二姑小姑最後抱頭哭成一團,姉子婆子勸不住,冷不丁兒媽說,看把眼妝哭花了。三人立即收了淚笑逐顏開,速度快得九弟疑心剛剛她們是否哭過。家裏漫天的紅,然而這紅色是奶奶廉價搶購的,顏料裏加了水,稀稀寡寡,輕薄的水樣的流淌,過了幾天,自己也就淡了。當時九弟還小,自己一個人站在冷風裏,看著送親的人簇擁著小姑上彩車,手裏攥著一把硬冷的劣質喜糖,糖皮上黏黏的,沾了紅顏色,被九弟不小心蹭到新襖上,晚上挨了媽一頓打。
然而小姑嫁的並不好。
當初家裏是反對小姑與小姑夫結合的,理由是小姑夫家窮,配不上小姑。小姑是死心眼子,一心要跟著小姑夫,跟家裏鬧得雞飛狗跳,奶奶那時候已經老了,若不是年歲已大,確實能跟小姑一決高下看誰拗得過誰,無奈年歲不饒人,奶奶與小姑交鋒沒幾天便敗下陣來。奶奶當初央求這個央求那個勸小姑,都曉得小姑的脾氣,淺淺說道幾句也就罷了。小姑嫁出去,家裏卻是鬆了一口氣,因為家裏的房間又空出一兩間,接下來的日子,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這暫時無主兒的幾間房子裏,把有限的空間搗鼓得無限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