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寶

三叔來信的時候奶奶正站在院子裏要給菜澆水,水是直接從家後麵的河裏提來的,活水,富有營養。水若斷了,九弟就得立即拿著空桶補上,這是九弟每日的必修功課。清晨起早,九弟迷瞪著眼兩手掂著木桶,從河沿上出溜下去,褲腿上蹭了泥巴,九弟蹲在河邊汲水,猛地聽見岸上菜園子裏奶奶一陣嚷嚷,九弟慌忙上岸看奶奶的狀況,從低矮的河壩上探出頭去,奶奶跟送信人站在一起,一隻手揮舞著一封信,另一隻手揪著送信人,捏著掐著恨不得送信人跑了。看見九弟,奶奶衝九弟嚷嚷,九娃子,你三叔的信,你三叔來信了。

接下來九弟跟奶奶鑽進灶屋後麵的麥秸垛裏拆讀三叔的信,奶奶的眼睛亮得出奇,她耳語般對九弟說,別叫你爺爺瞧見,你給奶奶讀讀先。奶奶激動得渾身都顫抖了,信封被撕開的那一刹那幾乎帶了虔誠的表情,緊盯著九弟的嘴巴。信寫得極短,開頭稱呼是爸媽,內容是問您二老好,我已到w城,跟如萱一起,勿掛念。

九弟快速地念完,看奶奶的臉,奶奶睜著迷惘的眼空落落地問:“完了?”“完了。”九弟把信塞還給奶奶,“就這麼多。”

“那你再念一遍。”奶奶又把信還給九弟。

九弟不耐煩了,站起來說:“幹嗎呢?你要是想他當初別為難他,現在把人給攆走了又熱乎乎地貼上去,擱誰誰受得了,我不念,要念你自己念去。”

“好小子,敢跟你奶奶講理了,我累死累活供你念書就是讓你回來跟我講理的是吧,反了你了!這是我家,我想攆誰走就攆誰走。”奶奶的暴脾氣來的無預兆,嚇了九弟一大跳,他想逃走,奶奶不依不饒地撕住九弟的衣服,語氣堅定,“你給我坐下,再念一遍聽見沒,不然今兒中飯不給你吃。”

奶奶的最後一句話好像是帶著懇求語氣似的,隻是好像,因為她的臉上是烈士一般的悲壯,眼睛裏飛派的是憤怒的火花,嘴唇哆嗦著下垂,整個兒就是一歇斯底裏,和當初趕三叔走的樣子一樣,隻不過那時候奶奶態度比這更加堅決,凶巴巴地也更傷人。

九弟頓時產生了憐惘,他看到奶奶虛胖的身軀因為悲傷而不停地打著冷戰,那是一種由內及外的一陣又一陣的顫抖。於是九弟又坐下,用非常慢的語速讀那封信,他連最後的署名和日期都讀了,奶奶每聽一個字攥著九弟胳膊的手的力度就加深一倍,九弟忍著不發出嚎叫,突然頭頂傳來一聲怒喝,“你們倆看啥呢?”

九弟抬頭,是爺爺,爺爺俯視著他們,逆著光線,看不清楚爺爺的表情,隻覺得他肩膀歪斜得厲害。三叔那晚私自離家以後爺爺拿著鐵鍁跑出去追趕,由於看不清楚路肩膀撞在大鐵門上,從那以後爺爺的肩膀就歪斜著,逢人就講他這三小子是如何的不孝順,導致他的肩膀歪斜,一到陰天下雨就疼。

“你知道怎麼個疼法兒不?”爺爺嘶啞著嗓門訴苦,小長臉皺成一團,一隻手捏著他歪得幾乎與腰線平行的肩,牙縫裏嘶嘶地倒吸溜氣,就像是剛出牙的小狗在裏麵慢慢地撕磨!外人若是敷衍地笑,爺爺便住了嘴,若是略微表示出一絲絲的同情,哪怕隻是一絲絲,爺爺都會如揪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攥住,滔滔不絕講下去,喉嚨音調越來越高,從奶奶生三叔難產開始說起,說到痛處便雙目圓睜食指指天,悲痛欲絕聲聲如泣,像是痛訴舊社會對他老人家無盡的剝削。

爸媽帶著爺爺去了各大醫院依舊治不好爺爺的歪肩膀,醫生說這是心理上的障礙,要心理治療,爺爺聽到醫生的建議在醫院裏撒開懷吵吵,誰說他精神有問題他就說誰精神才有問題,他隻知道他們村裏的傻子是精神病,那傻子連屎都吃,他覺得說他是精神病是對他人格的侮辱。醫生耐心地跟他解釋發病原理,說剛開始的發病是一種癔症,並不是真的有病,後來成為一種習慣身體就真的出了毛病,要想治療身體還得從心理下手。爺爺聽後氣急敗壞,很幹脆地走人,不聽。九弟就看著爸媽迂回地在爺爺周圍轉著輪番解釋,爺爺大罵他們不孝,把他當精神病對待,說著說著又說到傷心處,爺爺拖長音調痛訴他們倆與三叔串通一氣,爸媽勸爺爺回家說理,回家說怎麼說都成,爺爺暴跳如雷,雙手掐腰就立在大街上人流量最多的一段,歪著鳥一般靈巧的橢圓形小腦袋,瞪著因近視而變形的一對外凸的豆眼字字如泣血,“我活了這麼大歲數,我就是上輩子造了孽,你們這幾個姊妹全都是敗家子,合著夥兒氣我!想當初我是怎麼教育你們來著,可曾掛耳朵裏了!你大姐,學習不成隻曉得打扮,你二妹,小小的人兒長什麼不好長心眼子,人長不高都是心眼子壓的,學什麼不好學談戀愛,好歹早早兒嫁出去不問了,你三弟,說好的清白大閨女不要,跟個叫什麼萱的鬧離家出走,你小妹,瘋瘋癲癲,到現在說話都缺心眼子,還有你,合著你嫌棄我了,把我扔給醫院不問我事兒,我知道你們都是咋想的,老家裏有地有房子不是,都惦記著呢是吧……”爸剛開始還辯解幾句,後來發現每一句辯解都能引發新一輪的爭辯,於是繳械投降,低垂著頭在大街上謙恭地聽著爺爺的教訓。

九弟在一邊站著聽,祈禱千萬別碰見熟人,像這種事情,外人聽了隻有笑,怪不得他們,九弟自己都覺得是一笑話。爺爺是特級教師,重點高中教語文的,當著教導主任,能用文言文寫老長老長的文章,寫的毛筆字全市都有名,可是不知怎麼他的行為舉止怎麼都不能讓人與他的職業聯係在一起。退休後爺爺歸隱田園,回老家跟奶奶享清福去了,挺好的歸宿,各個學校出麵挽留,想讓爺爺發揮餘熱當個官啥的,爺爺擺出一副歸隱林泉的決心,嚴詞拒絕,眾人都歎爺爺的覺悟高,像爺爺這種淡泊名利的人少,為此還給爺爺開了個歡送大會。爺爺最初歸隱時自我感覺甚好,偶爾還賦上幾首詩,這種日子持續不了多久,爺爺奶奶本是愛湊熱鬧、愛玩、愛聽恭維話的普通小市民,偏偏鄉下清靜異常,大字不識的老鄉們見爺爺回來隻會吆喝著去家吃飯,爺爺在學校的那一套怎麼都施展不開,憋屈時間長了爺爺就搬著個小凳子坐在門口等著學校誰來看看他,請教他一些學術上的問題。他總是覺得學校缺了他就不能正常運轉了,教師們指定連教室門兒都摸不著,還不得問他?再來個訪談,采訪一下他退休後的生活,傳播一下他的思想。爺爺本身是做戲給人看,無奈無人看,自己獨自繼續演又不甘心,爺爺等得渾身是病也沒等來一個人請教他,不對,終究還是等來了一個人的,這人還真是學校裏來的,隻不過這人是來問爺爺要他辦公室裏欠繳的電費水費。爺爺實在按捺不住,自己跑去學校一趟,路上他設想學校指定是一片混亂,學生們哭喊著要他回來繼續教書,等他站到學校門口的時候他發現學校一片欣欣向榮,學生們神色安詳,老師們狀態良好,也沒見誰找不著教室門傻站著的,倒是爺爺自己傻站在學校大門口。學校保安看見爺爺,噓噓地攆雞一般衝爺爺嚷嚷,“哪兒來的老頭兒,邊兒去,沒看見這是學校嗎,找人的話先登記懂不懂?”

爺爺一聽急了,怎麼,他堂堂一教導主任還會不知道找人要先登記?保安的話刺激了爺爺強大的自尊心,他指著自己的臉說:“你仔細瞧瞧我是誰?”

保安打量一番搔搔腦袋:“不知道,你費那麼大勁幹啥,自己報上名來省事兒得多。”

爺爺張張嘴,又閉上了,他的確不知道自己是誰,他倒是知道自己的名字,可是這名字少有人叫,都是在姓氏後加了主任一詞,現在他是個什麼身份,前教導主任?說出去怕別人笑死。

爺爺悲切地低頭打量自己,在鄉下呆著這麼久,頭很久沒剌,基本不照鏡子不洗臉不刷牙,早晨落雨他穿了雙膠鞋,上麵粘的全是黃泥巴,手裏拿著把長柄紅傘,這是鄰居家借來的傘,繡著個金黃的雙喜,汗衫外麵套件舊毛衣,西裝褲子皺巴巴地束在膠鞋裏麵,燈籠褲一般的效果,爺爺沒再言語,他覺得當初決定退隱是一種錯誤,是他這輩子犯的最大的錯誤。

三叔出生那年家裏光景是如日中天,那時候爺爺奶奶還都年輕,爺爺正值當年,雖是談不上英俊但也被書卷熏陶得氣宇軒昂,奶奶生完孩子由內而外地滋潤,體膚豐腴,一大家子融洽無比。爺爺收到調往黨校任教的聘書,黨校在W城,離我們這兒有90多公裏。爺爺離家那天全村人都去送,爺爺很有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意思。爺爺的打算是自己先在那兒駐紮,等到事業穩定再把全家人都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