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夢鯉
鹿因先生的心理診所位於城市迷官的中心地帶,左挨一間日本壽司店右臨一家BAR。
壽司店門口擁有兩隻號稱“永遠不會熄滅”的燈籠,深夜裏也執著地吐著衰老的腐敗的光。但在那些從BAR中搖搖晃晃走出來的少女的迷蒙醉眼中,那僅僅是兩顆閃爍在濃稠黑夜裏奇醜無比的巨型櫻桃。
百年挑了個晴朗的周末走進那家心理診所,根據朋友的提示順著大廳往裏走。盡頭,靠右,門牌號為1034,那間辦公室裏有位美貌與智慧並存的鹿因先生。百年聽見裏麵放著《車爾尼849》。猶豫片刻,他終於推門邁了進去。
百年兩個月前剛剛恢複單身。前男友是位三流攝影師,對逆向生長的植物和鐵軌情有獨鍾。曾經愛死了百年的雲淡風輕,分手時卻全然不顧形象地破口大罵:“你不是冷血就是有病。”說完摔門絕塵而去。
百年站在空曠的客廳裏,捏捏自己的手臂,她感到皮膚底下那些奔騰叫囂的紅色液體是溫熱的。它們承載著她的困倦與疲乏往返於周身,飽含深情地完成一次又一次圍繞內髒和骨骼的複雜循環。他有什麼資格說它是冷的呢。
於是,如果不是冷血的話,那麼就是有病了。百年用巧妙的排除法得出這樣的結論。
鹿因先生的心理診所就成了日程表上“周末最想要去的地方”。
推開門看到鹿因先生躺在沙發上,戴著眼罩。陽光穿透玻璃拚命地想要擠到他輪廓深邃的臉上去,可惜被窗台的花瓶遮擋住一部分,便映出一個濃灰的影子,遠遠望去就像是一隻黑貓在溫柔地吻他。
是從哪本書上看見的呢,百年努力回想,“在嘴唇上抹巧克力便能吸引貓來親吻”的奇妙方法,她嚐試過一次,可沒有成功。要麼是因為她選擇的實驗對象恰巧對巧克力不來電,要麼是因為她的麵無表情讓貓咪誤以為來者不善因而不願接近。但無論出於哪種原因,企圖和貓接吻的美好祈望始終是破滅了。
而鹿因先生這邊,那隻影子貓雖然沒有真實肉體,但看起來也足夠動人了——尤其是在那樣一張動人的臉上。臉的主人連沉睡時都帶著的柔和表情,著實讓百年自慚形穢。
大概是從十二歲開始,或許更小,百年就已經習慣於隱藏自己的情緒。繼父待小孩並不夠好,尤其不待見小孩子哭,百年在無數響亮耳光的洗禮下終於學會逆來順受,不哭不鬧。但大概因為年幼圖省事,就連笑容也一並忘了。於是在此之後的很長一段歲月裏都扮演著沉默的角色,長此以往日複一日便堆積成了如今連情緒都無法表達清楚的古怪毛病。
百年在鹿因先生醒來之後就是這樣跟他解釋的。
“所以,家庭是很大的一個原因咯。”麵對窺視到他偷懶的百年,鹿因先生並沒有顯露出一絲一毫的窘迫,鎮定地認真詢問、記錄百年的情況。
“可以這樣說吧。”百年點點頭,她望著鹿因先生臉上那一小塊睡著時被沙發壓出的紅印,又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終究沒有提醒他。隻覺得它很像那隻影子貓在他臉上留下的吻痕,看上去既糟糕又可愛。
談話的過程顯然愉快地過頭了。從童年一直聊到初戀,不隻是百年在講,鹿因先生也是。話題一路向南幾乎快穿越了赤道線,百年依舊沒有表情,可氣氛莫名其妙地變得輕鬆自然。如果說番茄沙司與土豆泥是早餐最佳拍檔的話,那麼百年和鹿因先生就是對話的最佳拍檔。蛋黃醬都不能比。直到前台小姐打電話來說,“4號預約客人臉色很不好。”會談才得以結束。
“不能做出表情的話,是感知和表達的問題。要徹底痊愈的話要很長一段時間,所以下周你還得來一次。”鹿因先生對即將離開的百年說,“不過下一次免費,算我今天失職的補償。”
“很嚴重的話。”百年微微頷首,“一次夠嗎?”
鹿因先生沉默片刻,微笑起來,“好吧。隻要你想來,1034的門從來不會鎖。”
心理診所離百年工作的地方並不遠,幾次拜訪後百年已經習慣於下班後直接去那裏,偶爾會遇上鹿因先生在給其他人治療。
這次是個高中生,穿著窄窄的百褶裙,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百年進去的時候她正坐在鹿因先生對麵抱怨自己作文寫得太糟糕,考了132分的卷子居然有16分都扣在作文上,真是恥辱和敗筆。
百年找了個沙發坐下來。
“這沒什麼。”她聽見鹿因先生笑著對那個女生說,“我上高中那會兒作文從來都拿不過一半的分。”
“哦?”女生瞪大眼睛看他,“這是為什麼?”
“內容總是太消極,與‘作文主旨應陽光積極樂觀向上’相悖。”
“唔。”女生咬了咬嘴唇,“這樣的確很麻煩。”
“我還記得高二的一次月考,語文作文題目是‘救贖’。當時我寫了小時候看見的一隻貓,白的,隻有手掌那麼一點點小,它不知為什麼爬上了三樓的雨棚,然後就沒辦法再下來了。僵持在上麵哀叫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有人撥了119,可消防員來了又走,大概解釋說雨棚太高梯子搭不上去,消防車又開不進這狹窄的胡同,原本打算從四樓吊繩子下去,轉念一想為了一隻貓搭上消防隊員的安危又太不劃算,於是最終作罷。”鹿因先生推了推眼鏡,橘色的燈光似乎使那鏡片變得太沉,他弧度傲慢的鼻梁幾乎快要支撐不住它。“那隻幼貓又叫了一天一夜,聲音逐漸微弱下去,有人覺得它實在太可憐,這樣死亡的過程太過受折磨,於是那個人撿起路邊棱角鋒利的磚塊,就狠狠地砸了過去。”
對麵的女生忍不住“啊”的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