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那緘默的一響,柔軟又沉悶。世界忽然就安靜了下來,沒有了那蠱咒般的哭叫聲,沒有了。那隻貓甚至連一聲驚呼都沒有發出。就在那個時候我恍然大悟,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種救贖。殘忍又溫柔的救贖。”
女生不可置信地望著他表情平和的臉,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卻最終咽了回去,隻是“倏”地站起身拿上一旁的斜挎包,連道別都未曾贈與便轉身匆匆離去。當經過百年身旁時還給了她一個提醒的眼神。
“他是個瘋子。”百年聽出了她的腹語。
“你嚇跑了你的病患。”百年走過去,坐在之前女生坐過的位置。
“沒關係,我還會有新的病患。並且她剛剛付的錢足夠我活到下一個病患的到來。”
“作為一個心理醫生,你這樣對待你的病人終歸不太好。”
“有什麼值得介意的呢,讓病人覺得醫生比他病得更嚴重,這有益於他們迅速自我康複,人都是這樣。事實上,你是第一個讓我治療超過三次的人。”
“我不一樣,我來這兒這麼多次的目的你是知道的。你的長相符合我的審美,並且單身。”
“打住。”鹿因先生起身按住她的肩膀,“如果你還學不會在真情告白時表露出‘羞澀’和‘緊張’這兩種情緒的話,你的病好不了。”說完又扳過她的臉撫摸她的皮膚,如同撫摸一隻瘦弱的貓的脊骨,指尖的觸感是溫柔和滾燙的。
“不過我喜歡你剛剛說的話。”
“我時常遇到這樣可愛的人,他們中有的想燒光全世界的電話亭;有的偏愛負鼠排泄物的味道;有的患有人格分裂,時常突然就自己扇起自己耳光來。”
百年忽然想起初次見麵時鹿因先生對她說的話。他在談論他的病人時流露出的情感像是在談論某隻頑劣卻討人喜歡的貓,百年不知道自己是否也算作“可愛的人”之類。但她不想聽到鹿因先生對他其他病人說,“我認識一個很可愛的姑娘,她連自己的情緒都不會表達。”
她真的不想。
百年曾聽過一個電台,每天晚上十點一刻有一檔情感節目。很多女孩子打電話或發簡訊去,問一些諸如“他不愛我怎麼辦”“我不愛他怎麼辦”的世紀難題,但好脾氣的女主播都一一作答,偶爾還會附送兩首情歌當做心理慰藉。她的聲音矯揉做作又透著一股子無可奈何的嫵媚,讓百年放在關閉鍵上的手指遲遲不忍心摁下去,便從節目開始一直僵持到了告別時間。
其實很想發一條簡訊去的。百年聽著節目結束的音樂懊惱地想。不為別的,隻是想聽聽女主播念她的名字。
“手機尾號為XXXX的XX小姐發來簡訊說……”那是女主播的慣用台詞。百年常常幻想用她自己的手機尾號和名字去替代那堆“X”,可手機拿到麵前又就此作罷——她實在問不出那些纏綿悱惻的愛情問題,在她眼裏,“愛”這個字僅僅是用來連接“我”和“你”的一個動詞,和語氣助詞一樣都沒有實際意義。
角田光代的散文《禮物》裏寫,“名字是身體之表,當名字被喚響,命運就會被它所引導。”百年因此迷戀上被呼喚的美妙時刻。作為了解彼此過程中的鋪墊,百年的確曾經告訴過鹿因先生自己這個古怪嗜好,但鹿因先生似乎並沒有聽清,或者是聽清之後迅速地遺忘了,所以也從未因此多重複幾次百年的名字。
再往後,在百年第六次踏入鹿因先生的辦公室時,鹿因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書,將她擁進懷裏。
終於。幾乎是順理成章的,這世界上找不出比這更自然的事了。百年和鹿因先生戀愛了。百年沒有笑,她不會笑,她隻是覺得愉悅,那種愉悅的感覺與得到鮭魚沙拉的貓身上彌散出來的感覺是一樣的。鹿因先生並沒有說“我愛你”,而是說“做我女朋友吧”,這是百年唯一覺得遺憾的事。但黃昏夕陽光芒裏鹿因先生飽含愛意的眼睛實在是太甘甜了,甘甜到讓她認為所有小遺憾都可以被掩蓋,繼而打入記憶的無底深淵。
可以說是為了鹿因先生,同樣可以說是為了自己,百年在之後的兩個月時間裏的確在朝著令人欣喜的方向改變。
努力去笑,擺出嬌嗔的表情,學習皺眉和痛哭,在適當的時間表現適當的情緒。百年做得很好,並且越來越好。可鹿因先生在讚美和鼓勵她的時候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心想大概是因為她足夠努力,可惜欠缺天賦的緣故。
在兩人都有空的周末,鹿因先生約百年出來看電影,小成本的愛情喜劇片,主演陣容不算太壞。
開演二十分鍾,黑漆漆的影院裏已經哄笑一片。百年一直沉默著,她的手緊緊地握住鹿因先生的手。別人笑的時候她就跟著笑,笑得很動聽,可熒光覆蓋在她的臉上令她看上去就是一張皮影,漂亮得像是隨時都會迸裂,然後碎成一地的殘骸。
鹿因先生有些後悔選了喜劇,他聽到百年的笑聲似乎在說她不開心。
好不容易挨到劇終,散場燈光亮起後人們陸續消失在門口,百年卻依舊坐在座位上,歪著頭盯著屏幕。鹿因先生輕聲喚她,“百年。”
她轉過頭來,望著他,眼睛裏沉澱著碎光或其他什麼東西。她說:“他們為什麼要笑呢?那些人,看到女主角被番茄砸中的時候,男主角弄壞馬桶的時候,為什麼要笑呢?”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望著他的眼睛,“為什麼呢,為什麼要笑呢?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啊,我不想笑,我覺得惡心,我真的一點都不想笑,可為什麼他們都要笑呢?”
鹿因先生不知道怎麼回答,隻能傾身把她抱進懷裏讓她貼近他的心髒,用心跳聲代替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