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付出多少努力,發過多麼重的誓,即使是有再大的決心要去改變和拋棄一些東西,但人的某個部分是注定了長久跟隨的。哪怕短期裏被強迫著發生了微妙變化,很快也會隨著時間的衝洗而恢複本來麵目。百年想自己大概就是這樣。它們盤踞在人的身體裏,除非死,否則很難遺棄。

回到家不過才九點,可百年已經覺得困乏。看見落地燈燈光照在床麵上,醞釀出不存在的顏色,百年想也沒想就躺了上去。

睡夢中百年看見無數個自己遊蕩在房間裏。

裹著浴巾從浴室裏走出來的自己,坐在電腦前打字的自己,麵對梳妝台不耐煩地戴隱形眼鏡的自己。她們都是獨立存在又默契重合的個體,每一個都被牢牢禁錮在不同的時段裏,有著蒙太奇般的美感。

她們以相同容貌做出相異的表情,手指僵直或扭曲著,無一例外都是她的臉。

如果夢境來源於思想,那這個夢的成因又來自於哪裏呢?百年在夢裏問自己。或者說,潛意識裏的自己又想要告訴現實中的自己什麼呢?百年想不明白,她隻看見無數的自己自由穿梭往來,形成一個龐大的人群,一個屬於她一個人的人群。

“如果連情緒都不會表達的話,那麼你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其中一個自己忽然走到床邊停下來,問自己說。“明明開心也不願意笑,你究竟在冷漠給誰看呢?”

另一個自己也轉過身來,詰問她,“對啊,連表情都做不出的話,別人拿什麼了解你呢,如果無法被人了解的話,你希望被了解的部分又怎樣得以實現呢?”

不對呀,百年努力揮開她們,“你們都是我,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問題?”

“回答看看啊,你不能回答嗎?”第三個,第四個,越來越多的自己聚集過來,將她圍困在中心。“說說看吧,你活著的意義。”“對啊,說說看。”“說說看嘛。”

百年覺得有什麼液體彌漫下來,自上而下的濃稠透明漿汁,從她頭頂一路濕潤下去。先是眼睛,然後鼻腔,最後嘴唇,她快要被淹死了。

“不要!”

百年就在自己的尖叫聲中醒過來。

落地燈還開著,燈光變得成熟了一些。百年醒悟過來剛才僅僅是一個夢後,長長地呼了口氣,轉過頭打算繼續睡,卻摸到枕頭上一片濕潤的水汽。

——那是她的眼淚。

“被自己的眼淚淹死嗎?”百年抱著枕頭坐起身,鳥瞰窗外依舊明亮的城市夜景。“這倒是個不錯的死法。”

低下頭凝視著那一團比周圍顏色略深的袖珍幹涸的湖泊,一個小小的雞心形,是怎樣的痛哭才能流出這麼形狀甜美的眼淚呢?百年問自己。為什麼要哭,難道真的沒有辦法回答自己的問題嗎,明明可以的。

“我隻是不願意表露情緒而已,對,僅僅是不願意而已。”

可是這樣的理由連說出這句話的自己都說服不了。百年悲哀地捂住臉。

鹿因先生就在這個時候打來了電話。

百年抬眼瞥見牆上的鍾,一點零一刻,鍾把指針擺成極小的銳角,像極了鹿因先生咪起眼睛時的表情,因此百年覺得他正看著她。“叮鈴鈴鈴”,電話不慌不忙地響。她趕緊把氳濕一片的枕頭丟到遙遠的床的另一端去,伸手接起了床頭灰褐色的固定電話。

“喂?”

“百年。”

“嗯。”

“百年。”

“嗯?”

“百年。”

“怎麼了?”

“——我愛你。”

那一秒,捏著聽筒,百年忽然覺得自己醒悟了什麼。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一生遇到了太多隻有一個答案的選擇題,命運被框定在一個又細又窄的答題區裏,她又能怎麼樣呢?

比起掙紮在貧困線上的人,她太富有。比起絕症病患,她太健康。比起那個電台女主播,她甚至不必刻意拿出溫柔又知性的腔調去應付十五六歲有著一顆顆玻璃心的小姑娘們。人擅長比較,是因為能通過比較從自己優於他人的差異中獲得幸福感。百年不清楚這幸福感源於哪裏,但她明白這不僅僅是落差深入大腦思維後衍生出的一丁點小問題,這關乎自我保護的意識以及感知的能力。可現在,當她捏著聽筒,聽著遙遠電波那頭傳來的聲音,隻是忽然地就失去了比較的欲望,她覺得她在這個時刻,隻要還活著,還能聽見聽筒裏的聲音,就已經足夠幸福了。這簡直比哭和笑還要容易,她幾乎快控製不住胸腔裏的紅色氣泡從喉嚨中跳脫出來。

百年終於明白了原來“愛”並不是一個無意義的詞,之前的自己是否太過於注重結果而忽略了摸透生活的本質,所以變得遲鈍了。任何事她都不願深究,以致任何事都停留在淺薄的表麵,無法深入到其內部,自然也就失去了敏感的情緒。百年想,自己大概並不是冷漠的人,也終於承認不過是遲鈍罷了。還好,現在她得以融會貫通。原來愛的意義是在於相鄰的兩個人和相鄰的兩顆心。

鹿因先生的聲音,有著一種溫柔的舒心。百年想起第一次見他時陽光透在他臉上的陰影。這樣想著,百年覺得,在這世上,在她的生命裏,應該沒有什麼是鹿因先生不能代替了的吧。

“喂,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再說一遍好不好?”

那邊傳來低低的笑聲,然後是鹿因先生寵溺的聲音。

“百年,我愛你。”

當名字被喚響,命運就會被它所引導。百年再次這樣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