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醜
室友打電話來告訴我線性代數課點名的時候,我正推著新買的單車在外灘散步。於是假裝無所謂地說了句點就點吧,掛了電話鎖好車子趴在黃浦江邊的護欄上繼續享受這個奢侈的晴天。
六點鍾的時候我決定往回走。沒有陽光的風吹到身上多少還是有些冷,盡管剛剛有的也隻是一點點稀疏的斑駁。旁邊的小女孩恰好問她的媽媽什麼是火燒雲,仰起頭才突然發現,這麼淒美的東西我居然從來沒在這裏見過。
上海這座城市裏很難遇到這樣的文藝景象,不知道,算不算遺憾。
很多天前我在校內上發了一篇日誌,題目好像是《我們學校的文藝青年》,無非就是抒發一下對於在我們這所傳說中的全國第一高等財經學校裏發現幾個舞文弄墨的小青年之驚訝,並且高度讚賞我校廣大學生的人文精神之覺醒,順便憧憬一下美好未來雲雲。更為神奇的是這篇日誌居然被廣泛分享,還湧現出一大批知識憤青大搞文藝複興。暗暗地圍觀了三天後我終於刪了那篇日誌,同時發了條狀態:文藝這個東西太瘋狂了。某人回曰:隻怪太多人把文藝當作夢想。
忽然想起我好像也是這麼一號,不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想來也隻是在酒過三巡有些興奮的時候拿出來,很牛氣地跟人說,哥也曾有一個很牛的夢想。
然後就沒了下文。
上大學之前高中的老校長說我們的夢想就要實現了,台下的我們歡呼雀躍。畢業典禮之後烙鐵第一個把校服脫下來拋到天上,所有人都仰著下巴看著那塊雞糞色的劣質布華麗麗地上升又華麗麗地下落,而後是更多的亂七八糟的物什重複同樣的現象。
烙鐵在他的衣服光榮著陸後一把抓住了我,不由分說地往外麵跑。我說你急啥,畢業照還沒照呢。他頭也不回地說去他的畢業照,我可不想被人說耍流氓。話音沒落就看見一個黑色物體從天而降直奔他頭頂,瞬間又從他頭頂飛了回去。幾秒鍾後隻聽到有人扯著嗓子大罵:誰扔的拖鞋!
和烙鐵一路狂奔,回到他那間離學校不遠的小出租屋後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坐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笑得直抽。好像那段年紀都是這樣,不需要什麼理由就可以笑得很放肆。不知道是誰還放了幾響鞭炮,烙鐵問我今年有沒有人敢在校長的辦公室放二踢腳,我說估計全校也就你有這個膽子。
那是很多屆前高三畢業時留下的傳說,自從上了高三後幾乎人人都有這個衝動。話還沒說完烙鐵就套上一件衣服,從床底下拽出一個包就要走。我說哥們兒你不是真要跟歌裏唱的一樣去炸學校吧。烙鐵白了我一眼說,炸了我將來還怎麼把它買下來。
據說烙鐵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裏他成了大歌星,全球巡演的時候路過我們學校,一衝動把那幢破破爛爛的樓買了下來改造成公共廁所。這個夢和他背上那個被熨鬥燙過的疤一度讓我們崇拜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直到前幾天一個老同學發日誌說到以前的日子,還是忍不住引用出來頂禮膜拜。
烙鐵和我在相機快門按下的前一秒趕了回去。照相的老師傅嚷著要我們擠在邊上的時候,烙鐵打開了他的包。本來應該還在笑的我們看到他包裏的東西後都沒了笑容,三連拍的底片上除了六月未央的陽光,隻有一張張從驚訝到錯愕到沉默的臉龐。
畢業相冊上隻有我們班的這張有些沉重,導致每一頓散夥飯小妖都要把烙鐵責怪,責怪他為什麼要把T的鼓拿出來。具體是怎麼責怪的我就記不清了,那年夏天幾乎天天都在吃散夥飯,規模不一檔次不一,吃到後來一幫人圍坐在廣場中央的草坪上冥思苦想還有哪家飯店沒去過。
老鹿是第一個開學的。他走的那天我們吃了最後一次飯,之後浩浩蕩蕩地跑去唱KTV。烙鐵那天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當年的校園歌手從頭到尾隻唱過一首《傷離別》。唱完後氣氛就開始沉重,掌聲第一次稀落起來。我對他說想哭就哭吧,話音未落就被他一把抱住。我不記得那個晚上這樣的沉默和淚水上演了多少次,我隻記得包房裏的空調吹到浸濕的肩膀上,感覺到刺骨的冰冷。
然後呢?
該遠走的遠走,該複讀的複讀,該背起行囊外出覓工的人間蒸發一樣失蹤。總之,各奔東西。
我和烙鐵是一起離開那座待了十八年的小城市的,盡管他開學比我要晚上一周多。在上海折騰了兩天終於報完了名,送他踏上開往南京的火車時他從包裏掏出一把黑白相雜的零碎給我,那是他那把完全報廢的電子琴上的琴鍵,我認得。於是我笑著從口袋裏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琴弦大咧咧地塞進他的包裏,他隻是掃了一眼,而後極為不屑以及不爽地說,你也太摳了吧,我那琴鍵好歹也是象牙的,你就拿這麼幾根鐵絲糊弄我?
我在大庭廣眾之下還了他一句響當當的髒話,又一拳捶在他胸口,結果就是被他同樣在大庭廣眾下狠狠抱住。
轉過一年的三月份,烙鐵從南京跑到上海找我喝酒,一邊喝一邊感慨日子過得艱苦沒出路。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卻什麼也沒問,很多時候都是這樣,他不想說,問了也是白問。
喝到第四瓶的時候他放下了酒杯,捏著剛打開的酒瓶看著裏麵搖晃的液體一言不發。這種默哀式的沉寂維持了大概兩分鍾,在我終於忍不住想問他的時候,他忽然說,雷子你知道麼,小敏村子裏的那家人死了。
我抿了抿嘴唇,什麼也沒說。那戶人家是我們班的幫撫對象,剛上高一的時候學校弄了一個獻愛心活動,我們班善良的小敏同誌說她家村子裏有一家四口人,男的是個跛子,女的身體不好常年臥病,還有兩個孩子,大的六歲小的四歲,四歲那個還有點癡呆。我們還開玩笑說這家人倒黴也到一定境界了,沒想到當時就激怒了小敏,大罵我們都是不知道人間疾苦的公子哥。
於是事情就在我們的無比汗顏中決定了,大家東拚西湊把六歲的娃送去讀書,聯係了幾家藥店磨破嘴皮才說服一家低價供藥。直到畢業時我才知道原來那家的老板就是我們班第一大財子賈哥的老娘。
那家人的事我是知道的,盡管那個寒假我並沒有回到那座城市,但多少還有些耳聞。流傳最廣的一個版本是男人在出去打工時出了車禍,肇事的人跑了,一分賠償金也沒有。一個病媽帶著兩個孩子差不多是乞討著過日子,沒幾天女人就病倒了。臘月那場五十年一遇的大雪突然造訪,積雪都快齊腰。雪停後村長帶著人四處查看,村裏大部分人家都是新蓋的磚瓦房,隻有他們家一間茅草屋直接被壓垮,三口人被埋在裏麵。
我喝了一大口酒,話在嘴邊繞了半天還是沒有說出來。誰都不是什麼救世主,終究有很多事情是我們無法左右的,就連現在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好像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要麼忙碌得要死,要麼空虛得要死,打開電腦對著屏幕不是沒日沒夜地寫策劃、寫作業、寫論文,就是莫名其妙地發呆、發呆、再發呆。前輩說大學也就是那麼一回事兒,因為生活也是那麼一回事兒。
在我準備再喝一口悶酒之前烙鐵又說了一句,這句話讓早就忘了啥叫愛情的我一頭霧水。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沒有分清,烙鐵那副頹廢的樣子究竟是因為什麼。他說,小敏訂婚了。然後一口氣喝光了一整瓶。
小敏是我們班上為數不多的幾個開始謀生的人之一。老師同學沒有誰不為她可惜,但誰也改變不了她父母的決定。我還記得當初烙鐵知道後還鬱悶了好久。她有兩個弟弟,跟電視裏常說的那種一樣。總之在我們都衣著光鮮喜氣洋洋地奔向理想的學府時,她已經學著梳妝打扮四處奔波。
我小心翼翼地問了句男方什麼情況,烙鐵好像隻歎了口氣,就沒了聲音。
那些都是從高一那陣子就開始上演的種種事情,或者說是遠遠偏離了我們預想卻無法抗拒地發生了的命運,剝開了高考的外皮就這麼赤裸裸地暴露在那段一去不複返的日子裏。
烙鐵在我們那所幾千人的學校裏馳名是有很多原因的,其中之一就是那個叫做小敏的女生。所有的故事大概都因為市團委書記的一個衝動,要大力提升中小學生文藝水平。於是傳說中的“校園歌手”大賽應運而生,這在我們這所連運動會都是三年才一次的學校可謂是一記驚雷。
身為團支書的我的初戀女友聞佳佳同學宣布這個消息時,班上的反應比明天放假七天還要沸騰。趴在桌子上沉睡了一下午的烙鐵揉了揉他的“丹鳳眼”問我怎麼了,我說有個什麼唱歌的比賽,放下小說又問,怎麼,有興趣?他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繼續趴倒,扔下一句,我睡一覺想想先。
烙鐵是降級的,比我大兩歲。新生軍訓剛結束他一來,二話不說就在我旁邊的地方安了家。那個時候烙鐵還不叫烙鐵,叫睡神。一個星期隻有兩種課他是不睡的,一個是體育,一個是音樂。我們的音樂課有個不成文的傳統,老師從來不講課,上課就是在音樂廳裏開大型卡拉OK,一幫自負聲腺發達嗓音良好的少男少女對著麥克狼嚎,偶爾還有深情告白式的場景出現,反正音樂老師是從來不管的。
有一天上課,烙鐵突然跑到台上問老師能不能借他用用鋼琴,還沒等老師點頭他就已經在鋼琴前麵坐好了。之後的事情估計你也能猜到,烙鐵一首《致愛麗絲》直接震驚全場,一炮走紅。不過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還是這個平時隻睡覺的家夥為啥突然爆發了,不管我們怎麼問,他就是不肯說。
這個小秘密一直維持到“校園歌手”大賽。佳佳在班上問有誰要報名,唱歌一向很天籟的小敏硬是被大家推了上去。我驚訝地發現“睡神”大人竟然瞬間清醒了,一下子站起來嚷了一句,那個誰,我們組樂隊參賽行不行?
於是全班再一次集體錯愕。
幾秒鍾後佳佳一臉激動地看著他弱弱地問道,你——有樂隊?在烙鐵華麗麗地點了一下頭之後,剛剛那一陣子的寧靜刹那間火山噴發。下一秒鍾我隻覺得自己像隻小雞一樣被一把拎了起來,視線掃過麵前一雙雙詫異地仰著頭看著我的眼睛,隻感到頭暈目眩。緩過神來的第一反應就是立刻跳到過道上義憤填膺地罵了句,大哥,你有沒有搞錯,我是看小說的!
這段經典場景在畢業之後的調侃中被無數次挖出來翻新,大家還都一致認為它是徹底顛覆我好學生形象的開端。不過這都是後來的事了,每次話題說到這裏也都戛然而止。其實那天遭到烙鐵毒手的不隻我一個,還有坐在他前麵的全班最低調的人,T。
剛開始那陣子我一直不知道烙鐵是怎麼發現T會架子鼓的,就連我會吉他也是他無意中得知。於是隻好假裝這就是傳說中上天安排的屬於我們的緣分。正式交報名表的那個周末,烙鐵把我和T拉到他家裏喝酒,一邊喝一邊沒天沒地地胡吹海侃。說著說著烙鐵幹脆把衣服脫了,指著肋下一塊三角形的疤跟我們炫耀,“看到沒,這個是我爸的傑作。當時我爸不同意讓我學琴,一說這事兒就打我,我隻能跑到鄉下我奶奶家躲著。沒兩天他就追過來了,非要拉我回去。我說不回,除非你讓我去學琴。這話一出口他就怒了,順手抄起炕頭的烙鐵就來打我,然後就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