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T看著他手舞足蹈的德性一個勁兒地笑,他那邊極其正經地說:“你們別笑,嚴肅點。”烙鐵家裏有錢大家都知道,於是我強忍著問他:“你媽什麼態度?”他忽然歎了口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嘴裏嘟囔著:“我哪知道,我從生下來就沒見過。”而後再沒有聲音了。
我忘了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醒來後發現我們三個正用極不優雅的姿式擠在他那張一米二的小床上,對著一地散布的啤酒瓶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那是我第一次喝醉,沒有原因,糊裏糊塗地就醉了。我記得烙鐵說小敏特別喜歡鋼琴,T說他初中時就知道我,我好像隱隱約約誇了佳佳很多,卻記不清是誰先提到了什麼什麼夢想的字眼。
事情就是這麼詭異。三個並不太熟識的人泡在一起泡了一晚上,天亮之後還是一樣的陌生。
想名字實在是糾結,三個沒啥文學素養的人坐在床上冒充文學青年最後沒招了開始翻字典。佳佳說:“你們這三個臭味相投的不如就叫臭蟲吧,還可以沾沾人甲殼蟲的名氣。”烙鐵第一個同意,T還很無辜地來了句,我洗過澡的。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在烙鐵心裏早就有一個名字,TheEndDream。那是在我們意外地混進全省比賽時他簽在譜子下麵的字。我想我可以明白他為什麼從來都不把它說出口。每個人都有一個卑微的小秘密,記得它也就記得自己,提醒他還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
跟爸媽立下無數保證後我終於從家裏要來了那把吉他,之後的每天中午和晚休都要在烙鐵的小出租屋裏搞搞所謂藝術。到了周末佳佳和小妖會來給我們送飯,那時烙鐵會假裝無意間問一句小敏準備得怎麼樣了,佳佳會說還好,小妖會例行公事一樣把外賣擺上桌子,剛敲完鼓的T難得地維持一陣子興奮,聽我們聊著某些老師某些學生的八卦,然後突然插上幾句讓我們笑到爆的話。
烙鐵家裏的電子琴是拿不出來的,他老爸雖然有錢,但在這方麵貌似特別反對烙鐵。我們還在琢磨去哪裏弄一台的時候,T的爸媽找到了我們,他們和烙鐵單獨聊了很久,第二天烙鐵就有了一台琴,隻是拿著琴的那張笑臉誰看著都開懷不起來。那個時候我忽然有種不安的感覺,那些應該出名的過去的事情似乎正重新浮出水麵。
日子就這麼規律地過著,比賽那天我們唱了一首《倔強》,照片裏的我們頭仰得很高很驕傲。我還記得燈光打到臉上時那種火辣辣的熱度,黑壓壓的人群一直在歡呼。我的拔片不知道什麼時候飛離,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決心用指甲完成了大半首歌的掃弦。我聽到T敲下最後一個鼓點,而後是山呼海嘯般的掌聲。轉過身我看到T意猶未盡揮著的鼓棒,瘦削的臉龐上掛著我從未見過的笑靨。舞台另一端的烙鐵隻是傻笑,退場時我才注意到,在他淡淡的粉底上蜿蜒過的那兩道淚痕。
小敏是在我們之後上場的,烙鐵一直待在後台,小妖就一直待在後台的門外。佳佳問我小妖這樣值不值得,我握著她的手說,這東西,隻有她自己明白。
最後的結果十分意外,一個其實很一般的人拿了冠軍,我們是第二,小敏那副好嗓子甚至連名次都沒選上。台上的T直接搶過主持人的話筒對著評委大喊為什麼。一個評委淡然地抿了口茶,不知道是對身邊的人還是對我們說了句,現在的年輕人啊就是浮躁。T一聽差點把話筒扔過去,我連忙拉住他,叫他冷靜點這兒不是鬧的地方,他張口就是一句“去你的冷靜”,話還沒說完就被烙鐵一把拉到後台。然後,我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在充斥著議論和噓聲的大禮堂裏依舊那麼刺耳的聲音。
音箱裏傳來那首快被聽爛的曲子,原本是高潮的頒獎典禮就在一團混亂中草草了事。我拿著花束和獎杯走到幕後,烙鐵靠在牆上,T就坐在離他不遠的角落裏,歪著脖子,借著折射到盡頭的燈光還看得到他嘴角的血跡。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烙鐵打人,也是我第一次,看到T的眼淚。
我把東西遞給烙鐵,他隻有苦笑。昏暗中他一直凝視著那個透明的物體。然後他又笑了一下,揮手把花扔到T身上,另一支手卻高高揚起。小妖立刻衝了上來搶過獎杯,捧到胸口退開幾步衝著烙鐵大吼:“你要幹什麼?!”
烙鐵卻隻是呆呆地望著舞台,什麼也沒有說。
那天晚上三個男生一路沉默地走回烙鐵的小家,小敏佳佳小妖就跟在我們後麵。快到的時候我拉著佳佳去買酒,我知道今晚需要這些東西。剛拉開房門小敏就衝了出來,小妖跟在後麵,淚水正在打轉。屋裏的烙鐵一言不發,T跪在他麵前拉著他的拳頭拚命地砸著自己,一邊砸一邊哽咽著說:“烙鐵你振作點行不?你要是不爽你再打我……”
那一刻我隱約明白了什麼,隻是終於再也忍不住濕了眼眶。我不願去想短短一個月來停滯在這裏的日子,可它明明就在眼前。閉上眼的刹那我感到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流了下來,隻是還沒離開臉頰就被擦幹,而後一個溫暖的身體撲到懷裏,趴在耳邊輕聲說,至少這段日子裏,你們有段完美無瑕的記憶。
我忘了我們喝了多少酒,醒來後還是那樣極不優雅地擠在床上,還是滿地散布的酒瓶。佳佳說烙鐵突然和小敏表白了,小敏不知所措地跑開,事情卻沒了下文。再回到學校裏的時候小敏給了我一封信讓我交給烙鐵,猶豫了再三還是悄悄把它拆開了。信裏隻有兩句話,我給不了你要的結局。背麵卻是,有一個女孩比我更值得你珍惜。
這封信我終究沒有交給烙鐵,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之後會變成什麼樣。T說他看得出來小敏其實也喜歡烙鐵就是不明白她為啥不接受。我說,小敏說的其實很對,我們都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
T又恢複了他的低調,烙鐵還是繼續睡著覺,隻是偶爾還能看到他眼角的濕潤。我開始惡補學業,當初在爸媽麵前保證的還沒有兌現。小妖還玩笑地說這下我們可不用再省錢了。總之日子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我還以為這就是全部。
大二剛開學沒幾天小妖忽然從山東跑到上海來找我,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能找到烙鐵麼?我怎麼聯係不到他了。她焦急的樣子和三年前那個夏天一模一樣。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麼長時間了她還是從前那個她,但總有些人變了,比如我,比如烙鐵。
我說小妖真的是個好姑娘,坐在吧台邊上的烙鐵把玩著手裏空蕩蕩的玻璃杯,淡淡地說了句:“佳佳不也是一樣?”服務生遞給我一杯水,旋轉的昏黃的燈光從透明的液體裏穿來穿去就像麵前這雙空靈的眸子上遮掩的劉海。
我真的有種把它潑到他臉上的衝動。
那天我終於又一次聽到烙鐵的歌,他故意降調,用很低沉的聲音唱完了那首《後來》,唱到“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時,頭早已深深垂向地麵。我看著他穿過那片慷慨的掌聲,從淺淺微笑變成麵無表情地回到位子上,我問他這樣的日子好過麼,他抬起頭反過來問我:“我還能選擇麼?”
下一首旋律響起,依舊是平緩的節奏。我說我看到T了,他也考到上海了,烙鐵輕輕“嗯”了一聲就再沒什麼聲音。有些事情既然大家都不願提起還是擱置的好,就像我們根本無法抵抗所謂思緒的浪潮。
高二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誰也沒有意料到的事,再之前也就是2011年的春夏交界那陣子,我們三個突然被叫到主任室,帶著忐忑不安不卑不亢視死如歸的心理聽了主任一通白話式文言文後,我們終於知道了原因。原來是省裏要搞一個類似“校園歌手”的比賽,需要每個學校出一個兩個節目參賽,據說成績還要算到學校綜合教育水平考核中去。T嘟囔著:“找我們幹嗎?不是還有第一麼?”主任聽了,那一臉的笑褶頓時“刷”的就僵住了。不管老頭子心裏怎麼罵,我們看到他那個樣子也著實爽快,假裝恭維了幾句就這麼答應了。
出了辦公室我們三個立刻狂笑起來,一路上見著我們的人都以為精神病院放假了。烙鐵說晚上要好好喝一頓。下午開班會佳佳當眾宣布了這個特大喜訓,小敏在烙鐵笑得找不到眼睛時走過來淡淡地說了四個字“恭喜加油”,烙鐵顯然興奮過度差點要把她抱住。好像大家都在開心都玩笑著要請客卻沒有誰注意到小妖有些失落的表情。
正式的比賽要到八月份,我們的輔導老師說要是自己原創還能有加分。於是幾個赤腳大仙開始絞盡腦汁地編詞編曲。為了到底用什麼題材爭執來爭執去最後烙鐵一拍桌子說:“吵什麼吵,反正規則上沒說要積極向上,咱就搞個愛情的!”T白了他一眼說:“這話說得好像愛情就不積極向上了一樣。”
第二天剛好是月末假,在我們這所高中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舒擔的日子。佳佳給我們弄來一塊白板搞創作,浪費好幾天周折好幾碗泡麵七搞八搞,總算弄出來一首還有點調調的歌——姑且就當它是首歌吧。直到前兩天和大學的一個朋友聊Q說起歌詞,自己都笑得不行,笑著笑著就再也笑不出聲音,傻傻地對著屏幕上那幾行字發呆。
那段日子很忙很充實,好像再累的事隻要成為實現夢想的一個途徑,就真的會樂此不疲。就像現在坐在電腦前麵的我翹課翹飯敲下這些字,也隻是想找回曾經那個執著於什麼的自己,不至於再這樣連個目標都沒有地慵碌下去罷了。
就這麼嘻嘻哈哈地熬過期末和酷熱的盛夏,轉瞬間到了八月,前往省城的前一天我們坐在學校小樹林前漆都快掉光的護欄上看著人來人往,陽光滲過高大茂密的芙蓉樹投在背上,稍稍抬起頭就可以看到一抹幼白在粉紅的穗花根部羞赧,很像這個年紀的我們,鮮豔而婉轉,明媚而憂傷。
之所以頂著將近四十度的高溫在這裏搞文藝,不過是因為我們那首歌的名字就叫《芙蓉》而已。整整在那兒保持了一個小時的安靜後,T終於忍不住問了句:“咱可以走了麼?”烙鐵假裝深沉地問他感受到了什麼沒有?T用力地想了很久說:“除了有些熱有些困有些傻x之外啥都沒感受到。”我問烙鐵:“你有啥感受?”烙鐵再一次不屑地說:“不足為外人道爾。”
其實那個下午我真的感受到了很多,卻不知道那算不算少年不識愁滋味。知了在腦後恰逢其時地聒噪的時候,我一直在唱我們那首《芙蓉》,我悄悄地說:“多少年以後,我們一定還要再坐在這裏看芙蓉花開的樣子。”說得信誓旦旦的樣子,聲音卻輕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還記得那年夏天芙蓉花開,和你的笑容連綿成海,我在窗前細數陽光披上的斑白,暖風吹開那個年華的塵埃,拂開你的劉海,我年少的夢隻是一卷純白,你是上麵唯一的精彩,夢裏那句沉寂在芙蓉下的告白,默默上演卻永遠隻是彩排,夢醒了它還在。多少年後我又回到這裏看海,七月流火的芙蓉把我撞個滿懷,如今年少的你我都已不在,隻有夢裏那棵芙蓉年複一年地開,最後記憶中的誰成了誰的passer-b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