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途的慟哭——《回車駕言邁》(1 / 1)

天地太遼闊,人生太渺小。一個人來到了荒原,表麵上看四麵八方都是路,但是每條路都前景黯淡。

《回車駕言邁》

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

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

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注釋:

駕言邁:駕車遠行。

壽考:長壽。

奄(yǎn)忽:很快。

隨物化:死亡。

《回車駕言邁》和《行行重行行》都是《古詩十九首》中的哲理詩。兩首詩中,詩人都在不停的行走中找尋生活的意義。不同的是,《行行重行行》向前走,走在一條未知的路上,而《回車駕言邁》朝後走,走在一條曾經熟悉的路上。

如果把時間當成一條標尺,那麼這兩首詩就在標尺的兩端,背道而馳。離別的相思、易逝的青春、可疑的收獲是《行行重行行》中詩人必須要承擔的痛。遠方有很多不確定性,在東漢末年,這種不確定性帶來的不是夢一般的前景,更多的是絕望的盡頭。

如果前行沒有意義,那就“回車駕言邁”,調轉車頭,走在一條漫長而又熟悉的路上。好比是迷宮裏的白鼠,碰壁後本能地折回。回頭走至少有一種熟悉確定的安全感。回去的路上都有什麼呢?“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茫茫大地一片蕭瑟,東風摧枯拉朽般地搖落著一切生命。

魏晉時期名士阮籍就曾一個人駕著車,隨意找尋一個方向,率意獨行,一直走到路的盡頭,不能走為止,於是大聲慟哭而返(《晉書·阮籍傳》)。這簡直就是一種極具象征意味的行為藝術,與《回車駕言邁》不謀而合。

天地太遼闊,人生太渺小。一個人來到了荒原,表麵上看四麵八方都是路,但是每條路都前景黯淡。就像陳子昂登上了幽州的高台後發出的感歎:“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登幽州台歌》)人因為渺小而孤獨,因為孤獨而傷懷。本以為,回來的路是熟悉的,並且能在熟悉的外物中找到溫暖的回憶,卻沒有想到,路還是路,年輕時熟悉的一切都改變了模樣。

唐朝大詩人駱賓王晚年回到了故鄉,想要找尋老朋友,獲得一點溫暖,但那些年長的人都已不在人世,曾經的少年如今也都頭發花白。“山川不改舊時,丘隴多為陳跡。感今懷古,撫存悼亡,不覺涕之無從也。”(駱賓王《再與親情書》)駱賓王因為沒能找到歸屬感而哭泣,也因為自己的衰老而感傷!用這首詩中的一句話來概括——“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當把記憶中熟悉的片段、熟悉的人、熟悉的物一一拿來和現實對照的時候,卻發現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匹配,即便是走在一條曾經熟悉的路上。

人的孤獨感是與生俱來的,因為孤獨,所以就要獲得安全感。這個世界中能夠帶來安全感的是什麼呢?在《行行重行行》中就是“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在《青青陵上柏》中就是“遊戲宛與洛”“極宴娛心意”;在《驅車上東門》中就是“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在《生年不滿百》中就是“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以上這些,都是詩人們安全感的來源。今天的人們一定會說他們頹廢,沒有理想,沒有情懷,簡直就是墮落!可是我想為他們辯護,因為在那個社會動蕩、朝不保夕、信仰崩塌、秩序錯亂的時代中,一個普通人又能追求什麼呢?

一個人處在這樣的時代,就好比掉入一個無底的深淵,每一個置身其中的人都在拚命掙紮,試圖握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處在漩渦中的你不會考慮下一根稻草在哪裏,你一定會把握當下,抓住眼前。《回車駕言邁》的作者就看到了當下的一根稻草,並且大聲地喊出了——“榮名以為寶”!

“榮名”就是榮華富貴和現實的榮譽。在漢代的鼎盛時期,儒家思想是社會公認的真理。克己複禮,讓個體服從社會、感性服從理性是通行的規則。人應該關注價值、道德、信仰這些形而上的東西,作為君子應該對“榮名”和感官的享受有一種自覺的排斥。

但是時代不同了,末世的混亂讓文人清醒地認識到:這個世界權力橫行、黑白混淆、信仰貶值。那些宦官、外戚、軍閥不按規矩出牌,卻可以耀武揚威、花天酒地。為什麼我非要守住自己貧賤坎坷的人生,牢牢不放呢?我就要活出一個真實的自己,我就要任性。

於是社會不再沉默了,詩人們大聲喊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欲求:我要榮名,我要富貴——有點像《皇帝的新裝》中那個說真話的孩子。雖然真話有時聽著讓人臉紅,但是,當有一個孩子說真話時,就會有千萬個孩子大聲應和。漢末的文人沒有掩藏自己,他們說出了那個時代中每個人都想說卻又說不出的話。也因為真實,《古詩十九首》成了流傳千古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