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對這個場景並不陌生:第一次是他中進士回來,小軒窗旁等待的妻子;第二次是他把妻子安葬在眉山的短鬆岡後,準備離開家轉過頭時,看到那間空落落的閨房軒窗緊閉,王弗好像就在裏麵。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宋]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北宋有一位宮廷畫家名叫張擇端,他畫了一幅傳世名作,即《清明上河圖》。在這幅五米多的長卷中,張擇端將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的繁華瞬間凝固在了紙上,一傳就是千年。
今天,當我們攤開這幅畫卷,仿佛就置身於十二世紀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汴京的街頭:騾馬人群熙熙攘攘,大街小巷川流不息,酒樓茶坊鱗次櫛比,瓦舍勾欄好戲連台,綾羅綢緞應有盡有,各行各業無所不包。在這幅無聲的圖畫中,仿佛到處都能聽到喧囂的聲音:人群的叫喊聲、嬉鬧聲、歡呼聲、討價聲此起彼伏。南來北往的商客、官員、車夫、走卒各色人等神色各異、粉墨登場,共同締造著大宋都城的傳奇。
就在喧嘩的酒樓裏,一個十七八歲的女郎,手拿紅檀木做的牙板,一邊打著節拍,一邊輕聲細語唱著時下最流行的小詞:“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
這種小詞就是宋代的流行歌曲,它興起於五代,到宋代成為一種遍及民間的市井藝術。在宋詞剛剛流行的時候,那些高雅的士大夫是羞於作小詞的:一來,這種歌詞的作者一般都是淪入下層、流落不偶的落魄文人,君子不齒;二來,在娛樂場合演唱的歌詞內容不免輕浮軟媚,多是一些男歡女愛的靡靡之音,君子不為。那些正統的思想和健康的趣味隻能放在文章和詩中表達,所以“詩莊詞媚”就是宋初一般文人的共識。但是在商業發達、世俗生活豐富的宋代社會中,小詞的崛起,又讓士大夫不得不去麵對這個現實。
這些看似長長短短不受拘束的小詞,其實比詩更難寫。一首小詞有曲牌,規定了曲調和格律,裏麵長長短短的詞句都有規定好的格式,所以寫詞,也叫填詞。詞中的字不但要考慮到平仄押韻,而且還要考慮到每一個字音的清濁輕重,是否適合演唱。雖然詩歌和詞對藝術家來講都是戴著鐐銬的舞蹈,但是寫一首本色的、原汁原味的詞要比詩更難。
宋代社會的上層文人當然不會錯過這個逞強鬥巧的機會,但是要和酒樓中歌兒舞女所唱的香豔詞曲拉開距離。於是,文人筆下的詞風格多樣了、品味高雅了、內容擴大了、境界提升了。從此,在詩歌之外,中國文人又多了一種表情達意的文字藝術。
蘇軾就是一位改變詞史的全能型天才。他不但在正統的婉約詞之外開創了豪放一派,而且把古代文人很少提及的夫妻感情用詞來表達。在此之前,中國的文人把多情留給了天地自然、羈旅閑愁,很少在文學作品中光明磊落地坦白夫妻之間的相思愛慕。但蘇軾做到了,在他的第一任妻子王弗死後的第十個年頭。
當時,四十歲的蘇軾正在密州(今山東諸城)擔任知州。從二十一歲離開故鄉眉山到現在,二十年的時間過去了。期間有這樣幾件事一定是刻骨銘心的:二十二歲時,母親程氏在眉山去世;三十歲時,愛妻王弗在汴京去世;三十一歲時,父親蘇洵在汴京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