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結婚(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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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曾是光明村象征的相公廟已麵目全非,不但菩薩被砸,裏麵的一些花雕匾額被人撬去或當了柴火燒掉或當作文物偷偷地藏了起來。畏罪潛逃的老金法依舊沒回來,傳說他逃到台灣投奔蔣匪去了,考慮到和台灣隔著大海,大家認為去台灣的可能性不大。空閑的時候,大家要說說老金法,猜想他究竟去了哪裏,是死是活。至於馮思有,他畏罪自殺了,事實清楚,大家反倒不怎麼說起他。

運動塵埃落定後,步年還是整天在地上爬來爬去,給大家取樂。步年真的是個活寶。村民們開始還問問他的想法,他這麼幹究竟是個什麼意思,時間一長,也麻木了,以為步年生來就是個在地上爬的人,假如有一天,大家看到他沒在地上爬倒可能會吃一驚的。

隻要人一多,步年就在地上爬。沒人的時候,他當然不會爬,他才沒有這麼傻。支書常華覺得這是個問題,認為步年有情緒,對村支部不滿。於是常華派守仁去做步年的工作,讓步年站起來。步年就是不肯起來。守仁對步年說:步年,你這匹馬是我打出來的,你趴在地上我很高興,但常華支書要你站起來,所以我勸你還是起來。步年對守仁作馬叫。守仁又說:你他娘的用馬叫聲來回答我,當心我揍你。我知道你會說話,你同別人都說人話,為什麼偏偏同我不說人話?步年又是一聲馬叫。守仁說:你他娘的想做馬,就讓你做個夠,你永遠不要起來。說完,守仁踢了步年一腳。守仁回到隊部,對常華說:步年被我打傻了,他不肯起來。常華說:他在地上爬,成天不幹活,誰養活他?守仁笑了一聲,說:這個反革命沒學會過幹農活,歪門邪道卻懂得不少。運動前,他糾集一幫人替人家搞紅白喜事,沒事就賭博,從來不下地幹活。後來因為那匹“擁軍馬”,馮思有讓他看馬,他才賺些工分。常華想了想,說:他在村裏爬來爬去的,丟人現眼,讓他去江邊看果園吧,叫他住在果園裏,不要讓他再進村。

於是,步年就在江邊看果園。人人都喜歡看管果園,活兒輕鬆,不花力氣。步年因為像馬兒在地上爬而得到看管果園的美差,更是不願再站起來了。看了幾年的擁軍馬,人變得比較懶,去地裏幹活,他已無法忍受。大家都說步年這家夥傻人有傻福。步年看果園時,喜歡上了聽田頭廣播。自從他像一匹馬那樣在地上爬,他老是想起那個自殺的高德老頭,想起高德死前對他說的那句“多聽聽廣播”的話,開始受到啟發。他就聽廣播。步年是個聰明人,聽多了,也聽出了名堂。他想,一切剛剛開始,還有更厲害的鬥爭呢。現在不能站起來,如果站起來,他還會被打趴下。在地上爬最安全,這是他聽廣播的心得。

轉眼又到了春天。南方的土地適合植物的生長,樹木花草像是突然被激活了似的變得肥大飽滿鮮嫩。春天的陽光溫和明亮,天空藍得難以置信,一些白雲在天上一動不動。光明村裏的人喜歡春天,因為春天的活計不累,在春天柔和的風中幹活,可以一邊開玩笑,一邊打情罵俏。男人如果以玩笑的方式摸一下女人,女人必定會發出明亮的格格格的笑聲,她們的大屁股和大奶子都會抖動起來。當然,這是貧下中農的生活,光明村那些四類分子不敢這麼放肆,他們大都屁都不敢放一個,在角落裏默默幹活,春天對他們毫無意義。過去,大香香是打情罵俏的高手,現在她在四類分子這一組,沒人同她鬧她感到很寂寞,看到光明村的群眾嘻嘻哈哈的,她很想衝過去一起樂。但大香香怕群眾批鬥她,不敢輕舉妄動。另一位破鞋小荷花,以前也是群眾喜歡開玩笑的對象,她人又傻,反應與眾不同,開她玩笑常有意想不到的樂趣。現在,她成了四類分子,群眾心裏即使想開她的玩笑也不敢了。至於小荷花本人對這類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她整天低著頭,眼神驚恐。

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步年在果園裏聽完田頭廣播後,向江邊走去(邊上沒人,他不用爬)。每天中午小荷花幹完活後都要來江邊發一會兒呆。小荷花的爹老金法失蹤了,小荷花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因為馮思有曾在這條江裏自殺,她認為她爹也在這條江裏自殺了。小荷花的想法就是這麼傻。她坐在江邊幻想著她爹突然從水麵上浮出來。如果爹是活的最好不過,如果是鬼也得告訴她一聲,他現在在哪裏,過得好不好。步年來到小荷花的身後,叫道:破鞋,又想你爹?小荷花嚇了一跳,用手在胸口拍了拍,說:步年,你這個四類分子,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步年說:破鞋,你爹不會回來了,你在這裏等沒用。小荷花說:步年,我不是在等我爹,我是不敢回家。步年說:為什麼,難道你家裏有鬼?小荷花說:我不想說。我爹不在,我害怕。步年說:你害怕什麼。你是個破鞋,人長得浪,屁股是屁股,奶子是奶子,你雖然一個人住著,但屋子外一定有男人在偷看,你喊一聲就會有男人衝進來。小荷花叫道:步年,你這個流氓,人家同你說正事,你卻這麼不正經。步年,我給你說個事,你不要說出去。步年說:我同誰去說,我是一匹馬。小荷花說:步年,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單獨批鬥?步年笑道:沒有,我看果園,沒人批我,據我所知別的四類分子也沒單獨被批。小荷花說:這個我也問過,連大香香也沒單獨批鬥,隻批鬥我。步年說:你等等,最近好像沒批鬥會呀。小荷花說:我每天晚上被守仁帶到隊部批鬥。步年漲紅了臉說:守仁每天晚上批鬥你?他怎麼批鬥你的,你說。小荷花說:他黑著臉敲我的門,把我帶到隊部,叫我站著。到了隊部,守仁黑著的臉變得很溫和,連眼睛都很溫和。他對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帶你來嗎?你好好想想。我想了好幾天,都想不出來。步年說:後來呢?小荷花說:後來,他就叫我回去想。步年說:你這個破鞋真他娘的蠢,連這點子事都想不出來。我替你想出來了,守仁的意思是你應該結婚了。小荷花說:我是破鞋,誰還敢娶我。步年說:我會給你介紹對象的,你等著好了。小荷花說:步年,你雖然像一匹馬一樣在地上爬,說話流裏流氣,但你的心腸好,對我也好。步年說:去去,別聽到我要給你介紹對象就拍我的馬屁,你這也太現實主義了,沒一點革命的浪漫主義。小荷花說:誰拍你馬屁了,你這匹馬隻配給人家踢,沒人會拍你的馬屁。

他們說話的時候,五六隻牛慢悠悠地朝江邊走來。花腔騎在牛背上,不時地朝步年和小荷花張望。花腔唱著小調,臉上浮現自以為是的笑容。這表情步年領教過,小馬剛出生那會兒,要吃母牛的奶,小馬吃一回奶,花腔就提出要騎一回馬。步年最討厭人家騎他的馬,但馬兒要吃奶,他沒辦法,隻好答應。花腔得意洋洋騎在馬背上,一臉自以為是,讓步年有種說不出來的惱怒。

晚上,步年住在果園的棚子裏,怎麼也睡不著,就走出棚子散步。現在是黑夜,除了賊不會再有人來,所以步年不再像馬兒一樣在地上爬,而是站起來,雙手靠在背上,在果園裏踱方步。步年守著的果園主要的樹種是李樹。春天的李樹園,開滿了細小的白花,風一吹,滿鼻子香氣。江就在旁邊,站在果園裏向江望去,那江像是浮在半空中。天上的星光和江中的星光合在一起,讓人以為那江是在天上。步年覺得他的心好像也懸到了半空中了,他為誰懸著心呢?當然是為小荷花。他認為小荷花應該趕快結婚,否則就會被守仁糟蹋。但小荷花同誰結婚呢?步青過去和小荷花有一腿,但步青恐怕不會再對小荷花感興趣了,步青現在是紅人,整天人模狗樣,不可能娶一位四類分子。村尾的阿狗,倒是老光棍,隻要女的他都要,不會在乎破鞋不破鞋的,但如果小荷花嫁給這樣的人步年又舍不得。想來想去,真還想不出合適的來。後來,步年突然想到了自己。他想,如果小荷花真嫁不出去,索性我做做好事,娶了她算了。步年這樣一想,感覺就出來了,腦子中浮出小荷花的形象,小荷花雖然黑了點,但眼睛大,水汪汪的,她的腿像苦楝樹那麼修長,她的屁股圓圓的,熱熱的,滑滑的(步年曾在小荷花騎馬時摸過她的屁股,此刻當時摸屁股的感覺又回來了),她的腰細細的,乳房挺挺的,即使被打成破鞋被剃了陰陽頭,男人們還是覺得她美,喜歡多看幾眼。步年心中就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臉也漲紅了,有一種急於想見小荷花的柔情。

步年是個急性子,有了想法後,激動地在果園裏大步地走,腦子快速轉動,思考下一步怎麼辦。思考的結果是:他決定現在就去找小荷花。夜已經很深了,整個村子靜悄悄的,光明村的人都睡了。步年進村,幾隻狗對他叫了幾聲,發現是熟人,狗們跑過來和步年親熱。它們口中呼哧呼哧地吐出熱氣,吹在步年的臉上,步年渾身發癢。步年朝小荷花家爬去。狗兒們跟在他後麵。他討厭狗兒們跟著,回過頭罵:他娘的,你們跟著幹什麼?當心我殺了你們紅燒。狗兒們臉皮厚,依舊跟著。步年沒法子,就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向狗砸去。一隻狗被砸中後,嗚嗚地叫了幾聲,逃了。別的狗也跟著散去。一會兒,步年來到了小荷花的家門口。裏麵一片漆黑,他想,小荷花一定睡了。

步年舉手敲門。篤篤篤,步年輕輕地敲了三下,然後側耳傾聽裏麵的動靜。步年聽到小荷花從床上爬起來,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聲音。過了好一陣子,小荷花沒來開門。不但不來開門,裏麵一點聲息也沒有了,好像人突然消失了。步年不耐煩了,他舉起手重重地敲擊小荷花家的門,嘭嘭嘭,把門上的灰塵都震了下來。這時,裏麵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誰在外麵?步年先學了一聲馬嘯聲,然後說:我是你爹,老金法回來了。吱的一聲把門打開,小荷花說:這麼晚了,你來幹什麼?你把我嚇死了。步年說:我給你介紹對象來了。小荷花讓步年進了屋,又關上門。屋裏沒點燈,很暗,步年隱約看到小荷花上麵穿著一件襯衫,下麵穿一條棉毛褲。棉毛褲很小,把她的線條都繃了出來。步年的心裏又熱了一下。小荷花呆呆地站著,剛才步年敲門讓她受驚了。她以為門外是守仁呢,還好,是步年。步年坐到一條凳子上,眼睛亮亮的,看著小荷花傻笑。小荷花說:步年,你笑什麼?你這個樣子很像你兄弟步青呢。步年,你們兄弟倆挺相像的呀。步年沒回答小荷花,他隻是傻笑。小荷花接著說:步年,你的兄弟步青不是人呢,我恨死他了。步年,你也一定恨他吧,他為了自己過好日子,他把你打倒,把你弄得像馬兒一樣在地上爬,簡直沒人性了啊。步年依舊不說話。小荷花又說:步年,你為什麼不說話?我剛從被子裏鑽出來,還沒穿衣服,我都冷死了,你難道想凍死我。小荷花這麼說時,步年的心裏一陣溫暖。小荷花還在滔滔不絕地說:步年,你中午同我說的話我好好想過了,我一個人過生活太不容易了,我應該嫁人,可是步年,不會有人娶我的呀,你瞧,你說過給我介紹對象的,可你沒有找到願意娶我的人對吧。步年,就是你這個四類分子,你這匹馬也不想娶我對不對?步年一把抱住小荷花,朝小荷花床上走。小荷花掙紮道:步年,你想幹什麼?步年,你不可以胡來的。步年,你這個四類分子,你不可以占我便宜的。步年,你摟得我太緊,把我摟痛了。步年,你說介紹對象給我,原來你想把自己介紹給我。步年,我還以為你隻對馬兒感興趣,我還以為你討厭我,你原來對我不懷好意呀。步年……步年……步年啊……

小荷花被步年疾風暴雨般的動作弄得不知所措。當然她也沒多想,情不自禁地有了反應。步青也曾這麼摟著她,兄弟倆的身體形貌十分相像,但兩人反應完全不同,步青不像步年動作這麼大,步青要溫柔得多。完事後,她的眼睛很亮,獨自一個人哧哧地笑。她說:步年,你也會搞破鞋。步年閉著眼睛,心滿意足。小荷花又說:你累了吧,肚子餓不餓?我給你燒年糕吃。步年迅速從床上爬了起來,說:你躺著,我去燒。小荷花躺在床上,看著步年在灶間的一舉一動。步年正在找年糕,年糕浸泡在水缸裏的,步年從一隻水缸找到另一隻水缸,沒找著。小荷花想,步年平時蠻機靈的,這會兒怎麼這麼笨了。她就對步年喊:年糕浸在酒壇子裏。步年回過頭對小荷花笑。他拿了年糕,用刀子切。他的動作很笨拙。小荷花擔心步年被刀子切中指頭。她呆呆地看著步年,心頭突然湧出一股熱流,眼淚跟著湧了出來。沒想到呢,步年這麼會體貼人,他平時可是惡聲惡氣的啊。步年燒好了年糕,端給她。她一邊吃,一邊深情地看步年。步年被她看得麵紅耳赤。小荷花很快就吃完了年糕,來到步年身後,把步年的頭抱在懷裏。小荷花說:我還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