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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也來村頭聽廣播。他們是老師組織來的。來到村頭後,發現高音喇叭還沒響起,他們就鬧了起來。高音喇叭掛在村頭的香樟樹上,喇叭口朝下,一副沉默寡言居高臨下的樣子。一個孩子用一麵小鏡子把太陽光反射到喇叭上,喇叭銀色的外殼跟著閃過幾道刺眼的光亮。另有幾個孩子因為站在太陽下太熱,爬到附近的樹上乘涼。更多的孩子開始在地上玩起玻璃彈子遊戲。
四點還差幾十分鍾時,高音喇叭突然響了起來,聲音聽上去比平時要響亮許多,以至於它響起時,光明村的人不由得顫抖了一下。光明村的人豎起了耳朵,打算好好聽聽來自北京的聲音。廣播今天不知怎麼了,沒完沒了播放《國際歌》,不像平常,《東方紅》過去,就會出現說話聲。《國際歌》大約播了二十分鍾,播得人們很不耐煩。他們罵起娘來。他們罵:他娘的,你們呆在廣播裏,不用曬太陽,你們當然可以慢慢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幹呢,自留地還沒種呢。有人罵著罵著就回家去了。倒是孩子們,這個時候來了情緒,跟著廣播一遍一遍唱《國際歌》,唱著唱著,他們覺得自己就像大革命時代的工人階級,激動得不行。
《國際歌》戛然中止,廣播裏傳出哀樂。紅小兵的情緒還停留在《國際歌》的激昂中,聽到哀樂,覺得很掃興,就好像他們剛剛打了勝仗,班師凱旋,發現人們用哀樂迎接他們。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悲慟的聲音發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偉大領袖毛主席與世長辭了。
天氣很好,太陽掛在沒有一絲雲彩的藍天上,光線強烈,如果抬頭去看它一眼,就會有一陣子看不見任何東西。聽到這個消息,光明村的人都感到天空像是突然變了色,明亮的天空一下子變得暗無天日了。大約聽到這個消息一分鍾後,人群中傳出一個尖利的哭聲。哭聲是其中的一個學生發出的,聽來有點兒怪,但很有效果,一會兒,幾乎所有學生都哭了,連村頭的大人也哭了。這情形頗似還不會報曉的童子雞爭著報曉,它一叫,別的雄雞按捺不住爭著啼叫。村頭哭成一片。有人哭得很響亮,企圖掩蓋別人的哭聲,好像哭得越響越革命,哭得越響越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
步年趴在遠處聽廣播,聽到這個消息,心裏說: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說不定還會打仗呢,以後的日子會變得怎樣隻有天知道了。
步年爬回家,對小荷花說:小荷花,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我們要做好準備。也許他們要我們像馬兒一樣遊行,供他們取樂呢。小荷花躺在床上,一點反應也沒有。小荷花雖然什麼也聽不懂,步年現在已習慣於對小荷花講些外麵正在發生的事情,有時候也講講自己的想法和心情。
2
聽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光明村哭得最響最傷心的不是別人,是常華的爹。常華爹年紀已經很大,腦子昏了,耳朵也聾了。村頭的高音喇叭很響,但傳到他的耳朵裏,高音喇叭的聲音幾乎就像螞蟻在叫。本來他這麼大年紀的人是不用來聽廣播的,就是來也聽不清內容,隻不過是裝裝樣子而已。但常華爹一定要來,他是個共產黨員,這樣的政治生活他是一定要參加的。他一直抬著頭看喇叭,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眼睛是混濁的,嘴巴是癟的(因為牙掉光了),嘴巴裏的口水正在朝外溢。一會兒,他看到大家都哭了,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哭,就問旁邊的人:你們哭什麼呀?那人大聲告訴他:毛主席去了。他沒聽清,又問另外一個人。那人對著他的耳朵喊:毛主席去了。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很著急,見光明村的啞巴阿炳也在哭,急中生智,就去問阿炳。常華爹指指喇叭,張開嘴,做出詢問的樣子。阿炳心領神會,舉起大拇指,接著把大拇指放平,同時,阿炳腦袋一歪,翻了個白眼,伸出了舌頭。這下,常華爹終於弄清怎麼回事了。他隻覺眼前一黑,耳朵鳴叫,四肢無力,一下子暈倒在地。大家見常華爹激動成這樣,擔心會有什麼不測,就把他抬到空氣新鮮的地方。
常華當然也在聽廣播。他坐在馬車裏麵聽,守仁和步青站在馬車旁邊。常華在馬車裏,大家不知道常華有沒有流淚。因為常華爹昏了過去,大家覺得有必要讓常華知道,所以壯了壯膽來到馬車邊,對著馬車大聲說:馮支書,你爹昏過去了。馬車裏麵一點聲息也沒有。守仁見常華沒反應,急了,他不知道常華怎麼回事,他爹出事了都無動於衷。他以為常華也許沒聽清,把頭探進馬車裏,對常華說了他爹的事。守仁發現常華並沒像村裏人那樣淚流滿麵,而是神色嚴峻。常華對守仁交代了幾句,守仁就從馬車上探出頭來。守仁對步青說:把老伯抬到家裏去。
守仁和步青把常華爹抬到家裏。守仁摸了摸常華爹的脈,脈搏跳得微弱,但畢竟是在跳動,也就放心下來。常華那肥胖的母親正在屋裏,見自己的男人昏過去了,不但沒哭,居然罵起來。她說:死鬼,叫你不要去你還要去,你耳朵聾眼睛花還參加什麼政治活動,你是去找死。守仁知道常華的爹和娘是一對冤家,吵了一輩子,也沒感到奇怪。常華的老婆一向膽小,站在一邊沒吭聲。常華的兒子已有十三四歲,一舉一動都學常華,小小年紀,臉上的表情卻是老三老四的。他黑著臉看著昏過去的爺爺,問守仁:我爺爺是不是死了?守仁搖搖頭。
守仁和步青正打算走,常華爹突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哭聲,聲音之響令人稱奇。那聲音就像寂靜子夜的槍炮聲,驟然震響,整個村莊的人都聽得見。果然,沒一會兒,村頭聽廣播的人都來到常華家,想看個究竟。隻見常華爹,躺在床上,眼睛緊閉,號啕大哭,眼淚正像泉水似的往外湧。他傷心欲絕的樣子,感染了村民,大家又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正當他們哭的欲望越來越強烈時,屋裏麵一片混亂,常華的母親正在大呼小叫:老頭子又昏過去了。
這之後,常華爹總是突然醒來,發出比高音喇叭還要響幾倍的哭聲,哭上一會兒,又昏過去。這樣的怪事情大家不要說見過,聽也沒有聽說過。大家一致的結論是:常華爹這是對毛主席的感情太深了。得出這個結論出於村民們自身的情感體驗,他們都非常熱愛毛主席,都曾夢想見到毛主席,這輩子要是能見到毛主席,那是何等幸福,要是能見到毛主席,這輩子就不算白活了。現在毛主席去了,這個願望不可能實現了。常華爹在舊社會受過苦,是毛主席讓他翻了身,當了主人,憶苦思甜,他對毛主席的情感怎能不深。常華爹總是應邀給學生做憶苦思甜報告,隻要一說起舊社會辛酸的經曆,常華爹馬上老淚縱橫。常華爹對學生說,他是個長工,日日夜夜為地主幹活,但地主給他吃的東西還沒有給狗吃的好,地主比半夜雞叫的周扒皮還要狠。關於憶苦飯,常華爹也是挖空心思,花樣常新。有一回,他來學校做報告時,帶了一桶喂豬用的泔水。泔水白白的,已經發臭,並且上麵還有一些蛆在遊動。學生開始沒領會常華爹帶這桶東西是什麼意思,當他們得知這是他們今天要吃的憶苦飯,一個個嚇得半死。常華爹在上麵一邊流淚一邊控訴萬惡的舊社會,學生們在下麵發抖,有一些膽子大的學生甚至在策劃如何逃出教室。常華爹控訴完舊社會慘無人道的生活,指著泔水說:舊社會我們就吃這個東西啊,同學們,幸福的生活來之不易,我們不能忘本啊。說著,他用勺子舀了一勺,閉上眼喝了下去。下麵的學生見了,都想嘔吐。常華爹喝完,把勺子遞給學生,要學生喝這種憶苦水。學生們沒辦法,一個個流著淚,喝下去。還沒喝完,他們就嘔吐起來。結果,整個教室都是嘔出來的泔水,有人還嘔出了蛆蟲。看到台下一片狼藉,常華爹在台上笑得合不攏嘴。他因為缺了兩顆門牙,笑起來的樣子很慈祥。後來這個事情光明村的人都知道了,家長見學校給學生吃泔水,向老師提出強烈的抗議。老師說這是常華爹的主意,他們臭老九不好幹涉貧下中農搞憶苦思甜的。學生家長沒了辦法。
常華爹昏一陣哭一陣,常華一點都不關心。常華這幾天搞來一部收音機,成天在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村民們聽說常華聽到毛主席逝世,去了一趟城裏,這收音機是他城裏的相好送他的。村民們路過隊部,總能聽到收音機響著,收音機不是播放哀樂,就是在報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名單。這幾天高音喇叭也在報名單,報的次數多了,大家幾乎能背出這個名單來。有人說,常華一天二十四小時開著收音機,好像他不用睡覺似的。大家感到很好奇,哀樂和領導人名單有什麼好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