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誰比馬兒跑得更快(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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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年的遊樂場就這樣開張了。開張那天,步年請鎮長馮小虎剪彩。如前所述,步年開發昆蟲食品的時候不怎麼理睬馮小虎,原因是開發昆蟲食品合理合法,不睬馮小虎也不會有太大的麻煩。現在不同了,現在步年搞人和馬賽跑表麵上看是娛樂,實際上是變相賭博,所以同馮小虎的關係必須搞好。

大家以為步年搞人和馬賽跑比賽是鬧著玩的,沒太在意。沒多久,他們不注意都不行了,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像中了邪似的迷上了和馬兒賽跑,光明鎮因此有一種奇怪的狂熱的氣氛。

那些外地遊客,白天去天柱捉蟲子,晚上就沒事可幹,隻好在鎮子裏亂竄。城裏人長得倒不是很壯實,但精力旺盛,特別到了晚上,眼睛放光。這裏的天看上去比別處低得多,星光好像就在頭頂,遊客見到這樣的星光就想活動活動。步年開了個遊樂場,外地旅遊者過剩的精力終於有了釋放的地方。如前所述,遊樂場的主要項目就是人馬賽跑。外地人見到這麼好玩的事就都參與了。參賽的人可以選擇不同的等級,分別為:特級,人和馬同時起跑,比賽距離為一千米,比誰跑得快;一級,參賽者可以先跑出一百米,然後讓馬來追他,跑完千米,比誰跑得快;二級,參賽者可以先跑出二百米,然後讓馬來追他,跑完一千米,比誰跑得更快;三級,參賽者可以先跑出三百米,然後讓馬來追他,跑完一千米,比誰跑得快。四個等級分設了參賽獎金。根據獎金多少,參賽者需交納數量不等的參賽費。沙灘遊樂場外麵掛著一快醒目的廣告:看誰跑得快,獎金等你拿。外鄉人於是紛紛前去參賽。贏不了比賽,就是出身汗鍛煉鍛煉身體也是好的呀。特等獎獎金最高,外地人都挑“特級”比賽。外地人一個個玩得興高采烈。他們高興倒不是因為贏了錢,他們差不多都以輸告終,但他們老是有一種贏的感覺。這是因為步年的馬不是一匹普通的馬,而是一匹深諳人性的馬。馬兒和人賽跑,實際上同傳說中的兔子和烏龜賽跑差不多,要使比賽有趣,要使比賽有故事可講,那必須讓兔子打打瞌睡,馬兒好像知道這個道理,它懂得逗人玩,總是和人保持不相上下的速度,有時候還比人跑得更慢。這樣一來,外鄉人都找到了感覺,覺得自己就像飛毛腿,以為來光明鎮捉了幾隻蟲子自己也會飛了。這匹馬的神奇還不光表現在對人性的體察,如前所述,這匹馬從城裏帶了常華回來,結果光明村發動了“文革”,鬧得天翻地覆,這匹馬從外鄉帶了個昆蟲學家回來,結果這地方就變成了一座鎮子,因此,把這匹馬說成神馬也不為過。外鄉人歡天喜地地心甘情願地把錢送到步年的腰包。步年又從腰包裏拿出大部分錢放入獎金。日積月累,那筆獎金變得越來越高,越來越讓人眼紅。

遊樂場外的那塊廣告牌每天刷新獎金的數目。獎金額從一萬變成二萬變成三萬,在一個月之後就躍升到十萬。獎金數額都是清晨開業前發布的,這成了光明鎮每天最大的新聞。人們一早就會來到遊樂場。這樣,多年來大家習慣於聚集在鎮頭(原村頭)的傳統就此改變,遊樂場成了大家新的聚集之地。

光明鎮的人紛紛加入了這個遊戲,參賽費是多麼便宜,隻要交納十元錢,就意味著有可能得到那筆獎金。這種可能性時刻存在著,比如馬兒不小心摔倒或馬兒身體不適(大家認為人要生病馬也會生病),他們就會比馬兒跑得更快。又比如馬兒同他們跑時有一天也可能發生像兔子睡著的事(現在光明鎮的人都知道烏兔龜賽跑的故事),那樣的話他們也有希望贏。再比如,他們可以從另一個方向想想辦法,比如他們可以想些使跑步的速度快起來的方法。總之,光明鎮參與這項賭事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後連瞎子水明也來遊樂場看熱鬧,想一跑為快。瞎子水明什麼都看不見,隻能聽馬蹄聲和人跑步的聲音。如前所述,瞎子的耳朵比誰都靈,能準確地聽出究竟誰跑得更快。水明賭性特別大,但水明是瞎子,雖想一跑為快,可真要跑恐怕連方向都找不著。水明不能參加如此盛大的賭局很受煎熬。水明很擔心這一大筆獎金被外鄉人贏了去。在這一點上,光明鎮的人想法和水明一致,不能讓外地人贏走這筆錢,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一時,關於如何贏得比賽成為光明鎮一個最為熱門的話題,人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被大大激發。水明每天像兔子一樣豎著那雙靈敏無比的耳朵,打聽著誰能想出戰勝馬兒的辦法。水明迫切想找一個人代他和馬兒賭一局。

2

在光明鎮,最想贏得這筆獎金的人當數守仁。

這幾年來,守仁一直處在黴運之中。如前所述,守仁曾養過長毛兔,想做這個地方最先富起來的人,結果兔子全死光了,守仁買了一輛手扶拖拉機,結果這個地方變成了一座鎮子,大家對耕地種田沒了興趣,守仁的拖拉機隻好替別人搞運輸,很快,別人都買了汽車,守仁生意寥寥。拖拉機基本上爛在院子裏,風吹雨打,油漆剝落,鐵鏽像圍牆腳下的雜草那樣瘋長,長出來的鐵鏽有點像菊花,一叢一叢,排列成無數個圓。這幾年守仁沒賺到錢,日子過得有點兒清貧。

守仁找不到正經事幹,整天在鎮子裏東張張西瞧瞧,十分無聊。他表麵上很隨和,對什麼人都笑嘻嘻的,內心深處對那些發財的人很眼紅。最讓他眼紅的就是步年,這個馮步年,從前是什麼?什麼都不是啊,隻不過是一匹在地上爬的馬呀(還是他的棍子改造出來的),可現在卻人模狗樣,當起了老板。開昆蟲飯店時還算正經,現在變得很壞,竟變相開賭場。他娘的,現在,他連理也不理我,我同他好臉好色,他卻抬著頭假裝沒看見。守仁常在心裏咒罵步年。因為生活得不好,守仁很懷念從前的日子。

守仁整天呆在遊樂場裏麵看別人和馬兒賽跑。看了幾天,守仁著了迷。那筆越滾越大的獎金把他的心吊了起來,並且越吊越高,吊到半空,但半空中空氣稀薄,守仁常常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久而久之,守仁落下個心頭發癢的毛病,時不時感到好像有羽毛在心頭搔。他恨不得和馬兒比一次,隻不過他太窮,窮得拿不出十元錢。從遊樂場出來,守仁的臉色蒼白,渾身發抖,頭上冒汗(不知是冷汗還是熱汗),就好像剛才是他和馬在賽跑。人從遊樂場出來,並不是說走出了遊樂場的氛圍,相反,他的頭腦中總有一匹馬兒在和他賽跑。馬蹄聲聲,在耳邊響個不停。他聽不到別的聲音,如樹上的鳥叫,院子裏的蟲子鳴,廣播裏的歌聲,也聽不到小販的吆喝,汽車的轟鳴,人們的喧嘩。這匹馬也跑進了他的夢中,和現實不同的是在夢中他總能輕而易舉贏得比賽從而得到那筆獎金。獎金像雪片似的從天空飄下來,飄落到守仁狂喜的笑臉上。每天早晨守仁總是第一個進遊樂場,每天晚上他懷著滿腔失落依依不舍地最後一個離開。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沒有什麼可以奇怪:守仁想從大香香那裏騙點錢。守仁本來想從大香香家偷的,終究膽子小,怕萬一被抓住,臉上掛不住。不管怎麼說守仁也曾是這個地兒的頭麵人物,不能因偷竊而壞了一世英名。但騙就兩樣了,騙意味著雙方願意,就像男人騙女人,隻要雙方願意上床就不算犯法,政府拿你沒辦法。再說大香香這個傻婆娘,你騙她,她也發現不了。有一天,守仁拿了一根曬幹了的蘿卜,來到大香香家。大香香正在和小荷花玩。大香香這幾年基本上沒人請她跳大神了,很寂寞,她隻好對著小荷花跳個不停。大香香這幾年老得很快,心很煩,她特別相信冬蟲夏草等滋補品。守仁有所耳聞,就拿著這根曬幹的蘿卜來找大香香。可以猜得出來,守仁想把蘿卜說成是人參。其實守仁根本不用開口騙人,守仁還沒開口,大香香已把蘿卜幹當成了人參。大香香心比較急,見這麼大的人參,眼就紅了,就想得到它。瞧這根人參,不同一般呀,有點兒人樣呢,說不定還是何首烏呢。於是,大香香打算花二十元錢買下它。可是大香香也不是那麼好騙,拿到這根東西聞了一聞,覺得它是假的。因為,如果是人參,隻要聞一聞就會精神倍增,就會毛孔張開,渾身舒坦,可現在大香香什麼感覺也沒有,反而聞到一股澀味,大香香就覺得不對頭。大香香說:守仁,這不是人參吧。守仁見騙局被大香香識破,就訕笑著想溜。大香香是什麼人,怎容別人騙她,當即發作。她吼道:馮守仁,你回來。守仁聽到大香香的吼聲,撒腿就跑。大香香卻不管守仁已經跑遠,罵了起來。她罵了一會兒,圍觀的人就紛紛從各個方向鑽了出來,圍在大香香家門口。好久沒有那麼多人圍觀大香香了,她越罵越歡。大香香正找到感覺,守仁的一對雙胞胎女兒剛好路過,見大香香罵她們爹,很生氣,衝過去就和大香香對罵起來。她倆幾乎異口同聲地以“破鞋”起首。大香香見她們罵自己破鞋,不以為然地冷笑道:我就是破鞋,我還和你們的爹爹破過呢,你們的爹爹從來不是個好東西。薑還是老的辣,兩個女孩不是大香香的對手,隻好敗下陣來,像她們的爹爹那樣拔腿往家裏跑。

守仁沒錢比賽,可他沒死心,照樣每天去遊樂場。他從光明鎮初中的一位體育老師那裏借了一隻跑表,站在跑道邊,給馬兒計時。他把每次馬兒跑的速度都記在紙上,對馬兒的速度作了分段分析。守仁拿著跑表在遊樂場哢嚓哢嚓不停地按,一般人的情緒隨著比賽而起伏,緊張時還會情不自禁地失聲尖叫,聽不到跑表發出的微乎其微的哢嚓聲,瞎子水明卻聽見了。瞎子水明聽到,在的的篤篤的馬蹄聲、踢踢噠噠的跑步聲和幾乎瘋狂的呼叫聲中間,夾雜著陌生的異樣的聲音,水明不知道這是什麼機關,於是循聲而去。如前所述,水明的嗅覺很發達,他先聞到守仁的氣味,猜到那聲音是從守仁身上發出的。水明笑道:守仁,你操作什麼機關?守仁笑道:給馬兒測速。水明問:馬兒的速度多少?守仁說:有快有慢。水明問:可有規律?守仁的眼睛閃閃發光,可惜水明看不見,否則的話水明就不用問這個問題了,這麼閃亮的眼睛說明守仁找到了馬兒跑步的規律。

水明開始注意守仁。晚上守仁拿著跑表獨個兒在光明鎮的開放大道上跑步,一會兒跑得慢,一會兒跑得快,還不停地掐手中的跑表。光明鎮的人開始相信守仁找到了比馬兒跑得更快的辦法。水明也相信這個說法,因此很想和守仁合作一把。守仁沒錢比賽這個事水明聽說了,光明鎮的人都知道守仁騙過大香香的錢,大香香那張臭嘴不鬧個婦孺皆知不會罷休。一天,水明找到守仁,說:參賽的錢我來出,如果我們能贏,我也不想多要獎金,你隻要給我三成就滿足了。

守仁有了錢,想和馬兒一試身手。和馬兒賽跑守仁可以有兩種選擇:一、自己親自出馬,和馬兒比。守仁雖然已有一把歲數,他認為自己身板好,與馬兒還有一比;二、派他的兩個女兒和馬兒比。如前所述,守仁有一對雙胞胎女兒,曾經在養兔子期間輟了學,兔子死光後又複了學。這兩個女兒原本跑得不快,因為兔子死光後,每天吃兔子肉,體質發生了改變,跑得像兔子那麼快。在她們複學後的一次學校運動會上,雙雙得了冠軍,一個一百米,一個二百米。後來,她們拿過所有跑步項目的冠軍,從五十米到馬拉鬆。學校老師對守仁說,他的兩個女兒以後一定能為國爭光,得世界冠軍。因此,守仁認為讓這兩個丫頭出場,也有希望贏。

守仁考慮了三天,決定讓兩個女兒出馬。水明也同意此英明決策。守仁要參加比賽的消息早已傳得紛紛揚揚,光明鎮的人相信這回守仁一定能贏。大家這麼相信守仁是有理由的:一、守仁的這兩個女兒確實跑得像兔子那麼快,光明鎮恐怕沒有人能跑得過她們倆。守仁容易生氣,一生氣就要找什麼東西發泄,過去他可以找四類分子發泄,現在四類分子都摘了帽,沒人再給他打,他隻好對兩個女兒施暴。但自從女兒們吃了兔子肉,守仁根本追不上她們。隻要見到爹去拿棍子,她們一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二、大家與其說是相信守仁不如說是相信瞎子水明,在賭事這個領域,水明是光明鎮第一高手,隻要他出馬或者說隻要他看好誰,一般不會走眼。步年對賭博也算有點天賦,但與水明比起來終究是稍遜風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