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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愛國退學回到光明鎮後,光明鎮的人都替他可惜,馮愛國對此不以為然。大家經常看到他像猴子那樣在樹上攀援,開始他們搞不懂他在幹什麼,後來才知道馮愛國是在練氣功。大家站在樹底下看他練,隻見他的臉嚴肅得像偵破現場的公安,什麼都不在話下。
因為馮愛國是革命遺孤,再加上他是光明鎮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雖沒有畢業,但畢竟讀了三年大學,肚子裏一定都是學問,所以馮小虎決定讓馮愛國教光明鎮的初中。馮愛國高興地接受了這個光榮的職位,成了一位人民教師。馮愛國教語文時老是談詩,結果光明鎮中學出了不少少年詩人,他們整天在江邊在樹叢中在月光下在夕陽裏尋尋覓覓。少年詩人還把他們寫的詩背給父母聽,什麼“清水拍泥岸,聽不見回響”、“我將化蝶去,翩翩成飛蛾”等等。家長們雖然聽不懂,但音節很好聽,也很合轍,所以很高興,認為馮愛國是個好老師。有家長還不時送東西給馮愛國,希望馮老師多多栽培自己的小孩。馮愛國開始活出感覺來了。
馮愛國住在光明鎮中學宿舍裏,享受著家長們的尊敬,卻不願意和光明鎮的俗人打交道,一個人做著自己感興趣的事。偶爾有遠道而來的形跡可疑的留著長發的年輕人來看他,在他宿舍裏一住就是幾天。大家都很關注馮愛國,很奇怪這個裝得一本正經的家夥總是吸引著大家的目光,仿佛他是光明鎮的明星。光明鎮的人發現馮愛國不但喜歡練氣功,還喜歡讀一些關於飛碟、野人、靈魂、鬼神的書。如前所述,馮愛國曾是個夜遊症犯者,但在某天,這病突然好了。也許是因為他讀的那些書的啟發,有一天,他做完氣功從樹上爬下來後,對人們說,他的病突然好,是一個奇跡,他是吃了馬肉才好的。他神秘地說:步年的馬是有來曆的,這匹馬前世非常了不得。很顯然,馮愛國相信輪回說。又有一天,馮愛國告訴人們:有些東西我們能看見,有些東西我們看不見,科學管看得見的東西,告訴我們重量和顏色,但對看不見的東西無能為力。馮愛國接著說:看不見的東西一樣是存在的,我們通過練氣功就可以看到它們。說出來你們也許不相信,我就能看到你們看不到的東西。我看到我們的空氣中飛翔著紅色的粒子,那就是氣場,我們練功就是要吸收這個場。
馮愛國的思維與眾不同。如前所述,馮愛國的爹馮思有是被常華害死的,照通常的理解,馮愛國一定會對常華恨之入骨,馮愛國卻不恨常華,竟還同常華探討起哲學問題。光明鎮的人大不知道什麼叫哲學,隻知道毛主席的著作叫作哲學,所以,他們猜想,馮愛國和常華的對話就在這個層次上進行。這幾年常華還是每天在江邊釣魚,就是刮風下雨也去照釣不誤。光明鎮現在比較現代化了,從前農業時代的用具早已丟棄,常華把這些用具都保留了下來。下雨時,他穿蓑衣戴笠帽,他這個樣子就有點古代世外高人的味道了。馮愛國認為常華的行為具有象征性。隻有像馮愛國這樣的詩人兼氣功師才會在光明鎮裏發現具有象征性的事物。在一次和常華對話以後,馮愛國還寫了一首叫《無常》的詩。他在上語文課的時候,把這首詩讀給他的學生聽。學生們雖然沒弄懂詩的意思,但絲毫不會影響他們對馮愛國的崇拜。
遊樂場的人馬比賽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馮愛國不但聽說了,而且去看過幾次。開始的時候,馮愛國不以為然,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是愚蠢行為,這個物質社會中人們都變成了錢的奴仆,人與馬賽跑就是這一關係的絕妙象征。為此,馮愛國又寫了一首叫《奴仆》的詩。後來,馮愛國的態度有了改變。態度的改變同馮愛國的一位同學到來有關。馮愛國這位同學一到光明鎮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當他看到那筆天天高懸著的等待人們摘走的巨額獎金後,變得像瘋子一樣興奮,他對馮愛國說:這麼多錢,要是我們能贏就好啦,這筆錢可以出多少詩集呀,如果有了這筆錢,我們就可以設立詩人出版基金,為詩人們服務了呀。愛國,你不是有氣功嘛,你氣功一發不就可以贏了嗎?
後來大家才知道馮愛國的這個同學是個鬧自由化的家夥,據說同外國資產階級都有勾結,上麵在抓他,他就跑到這裏來了,以為這裏山高路遠可以躲避一段時間。哪知,鎮長馮小虎一眼識破了他,把他抓起來,送到城裏的公安局。這些事是馮小虎鎮長喝醉酒的時候說給大夥聽的。他一邊說,一邊大著舌頭警告大家不可說出去,因為這是國家機密。
馮愛國就是在他的同學被抓走後,開始對人與馬賽跑感興趣的。他來遊樂場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光明鎮的人見他跑得這麼勤,就問他是不是也想試一試。馮愛國沒回答他們。一天早晨,馮愛國像往日那樣在樹上攀援著練氣功,練好後,滿麵紅光,眼神飛揚。他告訴大夥,他找到了比馬兒跑得更快的辦法。他說,他隻要處在氣功態就可以比馬兒跑得更快。大家對此將信將疑。有人晚上去學校觀察馮愛國的動靜,發現隻要過了十點,馮愛國就會穿著短褲在學校的跑道上跑步。有時候他的上身是光著的,有時候他披著一件披風。披風在他跑的時候,會飛起來。大夥兒猜想,馮愛國想利用這件披風讓自己有飛翔的感覺。讓大家失望的是馮愛國跑得一點也不快,他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氣功態中。
關於氣功大家聽得越來越多,一部分是聽馮愛國說的,一部分是從各種報紙上看來的。由於人們的頭腦中積聚的這類諸如隱身、人穿牆、藥片從密封的瓶子中取出、意念搬運、人像磁鐵那樣能吸湯匙等等信息的作用,光明鎮的人開始相信特異功能確實是存在的,氣功也是能夠治病的。由於馮愛國是光明鎮唯一一位自稱能替人治病的氣功師,所以也有找他治病的。比如守仁,這幾天他因為右手突然疼得厲害,老往馮愛國那兒跑。他的右手以前沒痛過,也沒受過傷,無緣無故突然疼痛難熬。他去了醫院檢查,照了X光,也沒查出任何毛病,但他的手就是莫名其妙地痛,劇烈的時候,他痛得在地上打滾。因為醫院裏治不好,守仁找到馮愛國,要馮愛國替他發發功。馮愛國替守仁發了一道,守仁感到好了不少,但一回到家裏又劇痛起來。守仁又連跑帶爬來到學校,求馮愛國再發一道。馮愛國說:你的病不在手上,而是在心裏。守仁說:這話怎麼講?馮愛國說:你的手一定幹過壞事。守仁說:我這隻手打過不少人,可別人也打人,別人怎麼不痛?馮愛國說:你去廟裏燒幾炷香,我治不了你了。守仁就忍著痛回到家,打算聽馮愛國的話,去廟裏燒香。燒香的時候,守仁突然想起多年前是他第一個砸相公廟的菩薩的,而且就是用這隻莫明疼痛著的手砸的。想到這一層,他的背脊就冒出冷汗,想,這個馮愛國真不簡單呢,一眼把我的病根給看穿了呢。守仁燒完香,手臂果然不痛了。守仁於是在鎮裏替馮愛國宣傳,說馮愛國氣功了得。
對於那些沒病的人來說,更盼望的是一場比賽,他們想看看氣功能不能在這方麵產生奇跡。他們以為馮愛國會馬上和馬兒比一場,但馮愛國好像並不急。有一天,馮愛國練完功,對大夥兒說:我的功力還差一點點,再過一段日子,我就可以贏得這場比賽。
2
一次,馮愛國去城裏開會,認識了另一位老師,這位老師是城裏的氣功協會的,馮愛國於是和城裏的氣功協會有了聯係。氣功協會常請一些大師來做帶功報告,馮愛國有空的時候也去聽一聽。
星期天,馮愛國又去城裏聽帶功報告。聽那位老師說,這回表演的叫花大師的氣功師十分了得,馮愛國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他到城裏後直奔市委禮堂,因為根據經驗,氣功大師帶功報告一般都在這種地方,氣功大師喜歡到這種有點政治色彩的地方表演,以顯示自己的檔次。進入禮堂的時候,裏麵已經十分熱鬧了,氣功愛好者的眼中滿懷熱望,他們都盼望大師的雨露惠及自身。這樣的帶功報告會,來的人總是很多,比放映國外的熱門電影來的人還多。城裏的功友們彼此認識,他們或表情誇張地打招呼,或聚成一堆講練功心得,或渲染即將出場的花大師的神奇表演(有些人已聽了好幾場花大師的表演了)。馮愛國在這裏沒認識的人(他沒有找到那位認識的老師),隻好坐下靜靜等候。禮堂的音響效果很好,人們的喧嘩聲聽起來嗡嗡作響,像是有無形的重物東西罩在頭上,讓人產生一種壓迫感。一會兒,燈關了,就好像電影要開場了,場內一片漆黑,同時剛才那種有壓力的聲音一下子消失,禮堂一片安靜,安靜得連人們的呼吸聲都聽得到。這時,禮堂舞台上方一盞燈慢慢亮了起來,發出的光線有點兒藍熒熒的。燈光一亮,人們看到講台上已坐著一個人,這個人穿著一件中式練功服,練功服上還鑲著紅色的花邊,身板很壯實,頭發很黑,臉上的表情十分軒昂。這個人用眼睛掃視了一下禮堂,抱拳向大家作揖,然後開口說話,聲音非常渾厚,聽起來中氣十足,像是訓練有素。那個人說出的話雖是很平常的開場白,但他每說一句,掌聲就如驚雷在人群中炸響。開場白一完,氣功大師的聲腔就變了,他用一種幽暗的、神秘的、戰栗的聲音開始講述他的功理。氣功大師把他的功力歸功於他在天上的師傅,他說:如果,現在你們有了想哭的感覺,有了想笑的感覺,有了既想哭又想笑的感覺,有了想手舞足蹈的感覺,有了呼天喊地的感覺,你們不要壓抑自己,你們要放開自己,想發泄就盡情地發泄,我天上的師傅正看著你們,他知道你們的病在哪裏,他正在替你們治病。台上大師的帶功報告剛開了個頭,台下有人像被催眠,進入無意識狀態,做出各種奇怪的動作。要是以往,馮愛國早進入氣場,他自認為對氣功十分敏感,隻要氣功師一發功,他就會失去控製,隨心所欲。但今天,他卻難以進入。這是因為他心中有雜念的緣故。他覺得台上的氣功師十分麵熟,可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這樣,別人在動的時候,他卻一動不動坐在椅子上。雖然台上的氣功師在說,不進入氣功狀態,別人發泄出來的病氣就會進入你的身體,但馮愛國還是沒辦法讓自己哭或笑或歌或舞。以往因為自己也進入了氣功態,所以沒注意別人的情況,今天他突然感到自己好像脫離了這個禮堂或站在禮堂的上方在觀察這裏的一切。整個禮堂內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這聲音由氣功大的宣講,功友們的哭、笑、尖叫、呼喊以及模仿各種動物鳥叫(如烏鴉、喜雀、雞、豬、狗)等構成,這聲音就像黑暗洞穴中一支燭光,微弱地跳蕩著,顯得很有節製,好像他們受到一種什麼能量控製。禮堂裏,人們越來越瘋狂,一些人或站著或躺著或單腿獨立或倒立,有人在模仿地上爬的動物,有人在模仿天空飛的鳥兒或剛剛出殼的蟲子。很難想象平時這些人能夠這樣輕鬆自如地做出這等高難度的動作。馮愛國感到眼界大開。
一個小時以後,帶功報告結束了,氣功師照例要當場表演治病的絕活。氣功師站了起來,給上台的病人單獨發功。馮愛國坐在台下,覺得氣功師發功的動作是多麼眼熟。他想,我一定認識這個人,可是我在哪裏見過他呢?這時,他的頭腦靈光閃過,一個名字出現在他的嘴巴裏。他說:花腔,原來是花腔,原來是那個被公安抓走的花腔。接著有關花腔的一切出現在他的腦中。他對花腔成為一個氣功大師一點也不奇怪,因為花腔一直自稱自己有目窮千裏的本領,並且他的這一本領多次被光明鎮的人證實過。馮愛國聽說江湖上有很多偽大師,別人的真假他難以斷定,但他可以斷定花腔是一位真正的氣功大師。他為自己找到一位真正的氣功大師而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