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自述(3 / 3)

這部小說不是在故事的層麵上滑行,它是破冰而入,敘事的走向是不斷向人物的內心深處挺進。但這也不是一部心理小說,所有的心理因素都外化為日常生活中的戲劇衝突。在這部小說裏,那個變化無常的社會投影到人心中的陰影,被轉換成兩性之間的爭鬥。這樣對人性不斷發掘和演進的寫作非常累人。這樣的寫作要有耐心,必須學會停下來,在每個細微之處輾轉流連,在不可能的地方打開一個新的空間。有時候你還得用顯微鏡的方法去放大某個局部。

這部小說在《當代》發表以後,我碰到白燁先生,他告訴我,他讀了這篇小說很吃驚,就故事層麵來說,這隻不過是一個短篇的內容,但小說從一個很小的口子進去,卻有意外的發現。

是的,通過《愛人同誌》的寫作,我對小說有了新的意外的發現和認識。一部小說的深度和複雜性完全可以由人物的的深度和複雜性去承擔。並且通過對人性的深度開掘,小說最終還是有可能成為一個寓言,一個時代的隱喻。在兩種類型的交叉跑動中,它們終於彙集到了一點。

但是寫作永遠不是一條平坦大道,它看起來像是一條無限之路,寫作者卻常常處在一個困境之中。寫作的宿命就是不斷地向這些困境挑戰。

寫作源於相信。這是我多年寫作的經驗。在虛構的世界裏,所謂的真實就是你是不是對自己所寫的事物深信不疑。隻有你相信自己的想象世界,隻有內心足夠強大,你寫出來的世界才會有足夠的重量。這個“相信”同寫作者個人有關,但也同這個時代的認知平台有直接的關係。

這個時代有那麼多不能確定的東西,那麼我的“相信”在哪裏呢?這個時代是多麼複雜,我們幾乎已經失語。給這個紛繁複雜的現實世界賦予意義圖景幾乎困難重重。所有的人都在說這是一個碎裂的時代,各種各樣的價值觀會在一個人身上同時出現,一個虛無主義者也可能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外麵的世界和心靈的世界可能比任何時代都要不穩定都要動蕩不寧。那麼我們如何去描述這個時代才是有效的呢?我們有能力對這個時代作深刻的描述嗎?當我試圖對時代做出判斷時,同時免不了會自我質疑,我批判的立足定在哪裏呢?我真的能向人們提供一個有效的自給自足的足以質疑別的價值的那種價值體係嗎?這個時代的價值平台是那麼低,所有這種企圖有時候會變得像唐·吉訶德那樣可笑。因此,我不免對我們這個時代的寫作感到悲觀。我們的作品可能像這個時代一樣,是各種價值和經驗的碎片。

我的寫作已有年頭了,可以說我已經成了一個有經驗的寫作者。可經驗這種東西既是財富也是包袱,它可能會使你不假思索,放棄對難度的挑戰。我有時候會回過頭去看早年的作品,我發現,這些作品雖然個別地方略顯稚嫩,但那種語言卻有著處女般的光澤,好像世界的原初,好像《百年孤獨》裏描寫的那些原初時代的鵝卵石,有著精神之光。我發現,這同早年寫作的緩慢和艱難有關。但現在,頭腦裏有著太多的語言,寫著寫著,一不小心就會成為順口溜,就會成為一種格式化的滑動。

我希望尋找一種有難度的語言,一種向自己既有經驗挑戰的語言。我相信的語言一定是帶著寫作者個人生命感覺的語言。而現在,很多人,當他們寫下痛苦這個詞的時候,這種痛苦已不是痛苦了,而僅僅是痛苦這個詞。這個時代,很多詞都被一種反抗原有意識形態的另一種意識形態所顛覆,成為一種輕快的滑動。這樣的方式我們已很容易說出來。我們現在缺少的是誠實地麵對基本價值的勇氣。

寫作中永遠伴隨著困境,對我來說,這困境帶來的既可能是沮喪,也有麵對挑戰的興奮,小說寫作是一次從無到有的過程,是一條無限之路,需要我們的想象、耐心、勇氣、洞見。我理想中的小說是人性內在的深度性和廣泛的隱喻性相結合的小說,它誠實、內省,它從最普遍的日常生活出發,但又具有飛離現實的能力。它自給自足,擁有意想不到的智慧。它最終又會回來,像一把刀子一樣刺入現實或世界的心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