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對人性內部滿懷興趣與好奇的寫作者,我希望在以後的寫作中在這方麵有所開掘。我意識到在《越野賽跑》這個方向繼續向前走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了。這之後,我寫了一個叫《家園》的中篇。這是一部關於語言、性、宗教、革命的烏托邦的小說,其主題完全是知識分子的。雖然,在這小說裏,我把《越野賽跑》以來小說的童話元素大大發揚了一番,使小說看起來奔放、飛揚,有著童話式的燦爛與天真,但我知道,在這個方向上我並沒有突破。
我們這一代寫作者,恐怕絕大部分是喝二十世紀現代主義小說的奶長大的。現在主義小說從某種意義上是觀念小說,這類小說存在幾個基本的中心詞:存在、絕望、隔閡、異化、冷漠等等。這是這類小說的基本價值導向。作為一種全新的小說,現代主義小說解放了古典小說的笨拙,具有迅捷的直指本質的力量,可以說現代小說使小說顯得更自由,呈現出新的可能性。可是這種小說如果處理不好,也有可能變得粗暴無禮。在貌似深刻的主題下麵,呈現的往往是藝術的枯燥、人物的平麵化、符號化,往往是敘述遠離感知,遠離了身體。如果小說不是來自協作者的內在的生命衝動,而是在概念的層麵上演繹,那隻能使小說變得越來越無趣。當然,小說這種東西,歸根到底還是一種在觀念作用下的藝術,觀念是躲避不開的。一個寫作者對世界的認識也絕不可能僅憑感覺,他的背後一定會有很多知識。但那種隻為了圖解某個觀念的寫作,遠離寫作者個人感知的那種寫作,肯定是有問題的。我意識到誠實地感知也許比觀念更重要。
二OO一年,我的所有精力都放在長篇《愛人同誌》的寫作上。寫作這個作品的初衷就是想在一個狹隘的地帶開掘出生命豐富的願望和底蘊。當然我還有一個願望就是從人性的內部出發,也同時能夠完成《越野賽跑》那一類作品的使命。
這是一個其基本形態已被主流話語定型了的老故事。它曾向我們展露其光明的一麵,一種在國家意誌驅動下以獻身的麵目出現的崇高的一麵。在這個故事裏,個人一直是麵目不清的。個人被主流話語抽空了。我強烈地感受到這個題材裏蘊藏著的人性內容和政治文化信息。我對這樣的一個英雄和聖女的故事充滿了好奇心,我決定通過寫作探索一番。這也是我寫作的動力,寫作對我來說一直源於好奇,源於我對這個世界不可言說的事物的理解的熱情。這篇小說就是試圖還原那兩個麵目不清的經典人物的真實的日常生活。小說的主要人物隻有兩個,我最初隻想寫一個中篇,我是寫完第一章時才意識到這會是一個長篇。寫完後我非常吃驚,兩個人的故事我竟寫了近二十萬字。
進入人物,用心體驗人物的喜怒哀樂,我操起了古典小說那套傳統。我感到自己完全進入了劉亞軍的世界,進入了劉亞軍的身體。我在敘述中穿行,我經常覺得自己像一頭嗅覺敏銳的狼,對每一種可能性充滿了警覺。劉亞軍的生命是如此桀驁不馴,你根本無法用任何概念規範他。作為一個寫作者,我被人物震驚了,劉亞軍的內心比我想象得要豐富得多。當最初的緊張關係建立後,劉亞軍內心的呈現就像高處落下的水,已不是我能控製。
。我為自己竟然能見到如此多的東西暗自吃驚。越寫到後來,我已經變得十分尊重劉亞軍了,我完全把他當成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