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之刀(3 / 3)

他有一段日子沒來了。我聽說他去別地打仗去了。母親說,他不來我倒是怪想念他的。接著,母親又同我講她在鬼子“府上”的事。這些事她對我講了無數遍,我已經膩煩她說這事了。但隻要我臉上露出不耐煩,母親就要罵我不孝。她說:

“要說孝順啊,還算鬼子,哪像你們,想起給老娘弄點好吃的沒有?不給我添麻煩就好啦。我算是白養了你們。”

母親從鬼子那裏回來後,開始關心起戰爭來。她常問我一些戰爭的事。但我不是太清楚。兵荒馬亂的,我還是不怎麼出門。我聽說鬼子們快要完蛋啦。我發現鬼子兵確實不像過去那樣精神了,他們好像放鬆了,臉上有了疲倦的神色。但人們還是對他們很小心。也有人議論鬼子們投降的消息,大夥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一天,天氣陰沉。我在打掃自家的院子。我把院子打掃得一塵不染。院子的石板地麵在我們經年累月的踐踏中,已被磨得亮晶晶的了。母親坐在那裏打盹。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從院子門口閃了進來。我回頭一看,竟是他。我很吃驚,他原本走路是多麼堅實有力啊,他走到哪裏,那裏的路麵就會嘭嘭作響,而現在,他像是飄在空氣中,顯得無聲無息,好像是一張隨風飄蕩的紙片。

母親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她眯眼看了他好一會兒。他身上變化是明顯的,臉上張滿了胡子,頭也有點亂,特別是他的眼睛,顯得很迷茫。我母親還是一下子認出了他。我母親就像見到親人一樣,顯得很熱,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說:

“你有好長時間沒來了。”

“是的。”他說,“我剛剛回來。”

“還好吧?”

他沒吭聲。低著頭,木然站在那裏。

母親搬了一把椅子,讓他坐。他沒坐下來。

“坐一會兒吧。”

“哈。”他說,但他沒坐下來。

他一直低著頭。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想請您給我理個。請您無論如何答應我。”

母親當然會答應的。我知道母親願意給他幹些什麼。她說:“好的,你先坐一會吧。”

她從井裏打來水,要給他洗頭。他聽話地坐下來,把頭放在盆裏麵。我記得,母親從鬼子那裏回來,有一天,她心血來潮要替我理。她哪裏會理。我怕她把我的耳朵剪下來,沒答應,就跑了。這令她非常難受。她隻好把自己的髻放開,打一盆水洗自己的頭。我猜,她這麼幹是想念鬼子或者那盤香噴噴的肉絲年糕了。我很不以為然。

鬼子的頭一動不動地放在盆裏麵,在等待著母親的撫摸。母親不知道怎麼下手,她似乎不敢摸鬼子的頭,就好像鬼子的頭是一條毛毛蟲。母親還是把手伸了過去。母親的臉上頓時有了溫柔的神。他們沒有說話。四周十分安靜。我偶爾替母親當下手。母親剪得十分仔細。她一臉的慈祥。我從未見過她這麼慈祥,我都有點吃醋了。母親動作緩慢,她似乎在有意延長時間,就好像她幹這件事有著莫大的快感。

鬼子突然哼起歌來。我在鬼子的留聲機上聽過這歌,像一搖籃曲。這歌在寂靜的院子裏回蕩,我的心裏竟湧出一種古怪的溫暖。

“……冬天的時候,媽媽在睡前給我們唱這歌……”

“這歌很好聽。”母親說。

“我們那裏,冬天的風很大,雪下得厚……我有三年沒看見雪了……”

“我們這裏幾年前倒是下過一場雪。”母親說,“那場雪很大,是春天下的,他們說,春天下這麼大的雪要出大事了……”

“噢,是這樣……”他說,“……下雪的時候,媽媽帶著我們去溫泉洗澡。我和媽媽還有妹妹一起泡在溫暖的泉水中……每年都這樣……”

聽了這話,母親拿剪刀的手顫抖了一下,差點剪著鬼子的頭皮。母親很想安慰他,但不知道怎麼做。

“……我馬上要回家了……”他說。

母親終於給他理好了。他整了整自己的軍裝。他不聲不響來到母親麵前,表嚴肅。他自始至終都嚴肅。他“啪“地一個立正,向母親行了一個軍禮。然後,他在石板上跪了下來。他突然抽出腰間的寶刀,舉在眼前。寶刀上的菊花閃著寒光。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這時,他轉換了寶刀的方向,慢慢地舉過頭頂,然後迅速地刺入了自己腹部。我都驚呆了。我看到血噴向天空,然後像雨一樣灑到石板地上。地上像是開滿了血色的菊花。母親尖叫道:

“不要……不要……”

他一臉哀怨地看著我母親,轉動著他的刀子。他的肚子湧出一些血水,血水像魚一樣在吐氣泡。他的臉頰已沾滿淚水,看上去很可憐。他在喃喃自語:“……媽媽……媽媽……”我母親哇地哭了一聲,就昏了過去。

他倒在血泊之中。血在亮晶晶的石板上漫延,石板上就像是圖了一層油漆,閃著紅色的光芒。血光照亮了這個灰暗的日子。

母親醒來時,嚎啕大哭。她站在鬼子屍體邊,哭得又要暈過去。我說:“你哭什麼?死了一個鬼子,你哭什麼?”母親這會兒很軟弱,她說:“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哭。”

母親哭了一陣子,有點冷靜下來了。她悲哀地對我說:“好好把他葬了吧。”

她讓人把她的壽棺抬出來,要給他用。母親是多麼看重她的這具壽棺呀,這壽棺幾十年前已備好了,用的是上好的曲柳樹,結實得像一頭豹子。母親沒事的時候,經常用手敲擊這壽棺,然後對我說:“多結實,他們說這種木頭,一百年不會爛。“現在,母親打算把她最珍視的東西給鬼子用。

母親說:“讓那些老婆子來念經吧。”

天知道鬼子的靈魂是不是在老婆子們的經文中超度了。他被葬在我家的墳地裏。我母親的墓穴在父親邊上。壽棺可以讓給鬼子用,但這個位置是不能給他的。母親讓人在她的墓穴邊挖了一個坑,把鬼子埋了。

窗外一直在下著雨。雨水下得人心煩躁。我看到雨中的街景很有詩畫意,就好像剛剛結束的戰爭是上輩子的事。街上的行人很少,大家都呆在屋子裏。但我不想呆在屋子裏。他們把我關起來已經有幾天了。我隻好聽滴滴嗒嗒的雨聲。雨聲是多麼煩人。我一直在數,從一數到萬。我都快瘋了。該說的,我都說清楚了,可他們還是不厭其煩地問我。他們快把我搞出病來了。我忍不住哭出聲來,我哀求道:

“我不是漢奸,長官,這鬼子神經有病,他要來我家,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死在我家裏,我們隻得埋了他,總不能讓鬼子在我家臭吧。你說是不是,長官?”

2003年6月5日寧波

《人民文學》200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