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之刀(2 / 3)

他不起來。他說:“請您無論如何答應我。”

我很緊張。他們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像針一樣刺激我的心髒,令我窒息。我希望母親馬上答應下來。她這樣磨磨蹭蹭的想幹什麼呀。我觀察鬼子的臉,那臉上有可能藏著驚雷。我想起這個鬼子一槍斃了那兩個男人的景。河中的鮮血像滾動的彩雲。母親不要敬酒不喝喝罰酒啊。

我不管了,我衝過去,臉上掛著無恥的媚笑,說:“好的,我媽這就跟你走,這就跟你走。”

母親乘著吉普車去了後,我狠狠地拍了自己幾個巴掌。我感到自己真是個不肖之子,把母親推到了火坑裏麵。

我很擔心母親。我不知道鬼子把她怎樣了。我去過那邊幾次,有一天,我在那邊流連了一個晚上。但我不敢進去。那幾個站崗的鬼子朝我這邊看,也許他們認為我是個危險份子。我知道鬼子他娘的不講理。我就跑啦。

三天後母親乘著吉普車回來了。母親顯得非常高興。是的,我從來沒見過她如此高興。她的氣色很好,臉上有一層難得一見的光彩,她的眼睛放射出亮晶晶的喜悅。

見母親風風光光地回來,街坊都跑到我家裏來打聽。特別是同她一起念佛的老太太,都拍著胸脯,表達對母親的擔心。母親坐在院子裏,說起了這三天她在鬼子府上的經曆。“府上”一詞我第一次聽母親說。母親說出“府上”一詞後,臉上頓時有了大家閨秀的表。

母親說:“這鬼子,真是怪人,他真把我當娘了。他把我接去,就在一邊侍候我,給我端水送飯。我哪裏消受得起。鬼子幹起這事來,嚴肅得很,像是在祭祖宗。”

“阿彌陀佛。”一個老太太說,“你怎麼這樣說話,這話可不吉利,你又不是死人,怎麼可以說祭祖。”

“我死了恐怕都沒那麼好的福氣。”母親很不以為然。她的話若有所指,令我縮了縮身子。

“他有沒有叫你娘?”有人問。

“那到沒有。”母親說,“他就站在一邊,看我吃東西。臉上笑眯眯的,很怪。”

“鬼子不同你說話嗎?”

“怎麼會不說話,他又不是啞巴。”母親顯得很驕傲。她從鬼子那裏回來,似乎有點看不起人的勁兒。

“他都同你說了些啥?”

“講他小時候的事。講他調皮搗蛋,惹他娘生氣的事兒。他娘給他理頭,他都不老實,他娘差點把他的耳朵剪了去。鬼子看上去神氣活現的,小時候照樣一把屎一把尿。“說到這兒,母親陷入了沉思,一會兒,她歎口氣,說,“鬼子也是人哪。”

母親還說起吉普車。母親這輩子沒坐過火車,也沒坐過汽車,隻坐過三輪車,現在她坐了吉普車,覺得自己像是上了天堂。她對那些同她一起念佛的老太太說:

“坐在車上,就像在天上飛,阿彌陀佛,我還擔心得要死,閉著眼睛不停地念經。回來的時候,我就放心啦,我高興得還唱戲呢。”

我涎著臉在一邊聽。母親安全回來,我總算放下心來。母親在一大堆人群裏發現了我,她掃了我一眼,突然沉下臉來,氣鼓鼓地說:

“要說孝順啊,還算鬼子,哪像你們,想起給媽弄點好吃的沒有?你們隻知道給我添麻煩。我算是白養了你們。”

我怕母親罵我把她攆到鬼子那兒。她倒是沒朝這裏想。大概鬼子對她如此禮遇,讓她感到非常滿足。

母親後來對我說,她去鬼子府上並不像外表那樣滿不在乎,剛開始她也害怕。母親說:“他的府上,有一股陰氣。他喜歡呆在黑暗裏。他的府第上,簾子都是白布做的,在風中飄來飄去,像我們的道場。他們不用椅子,喜歡坐在地板上。”

母親去的時候,鬼子已準備了一桌的菜。有兩個年輕的女人,臉上塗得雪白,她們的臉像麵粉做的餅子,但她們的嘴巴抹得鮮紅,像滴著血,兩個女人彈著琴,唱著咽咽嗚嗚的戲文。母親什麼也聽不懂,隻覺得像鬼在叫。母親說,怪不得他們叫鬼子,他們的戲也像是在鬧鬼。

母親坐在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前,沒有一點食欲。鬼子畢恭畢竟地在一旁伺候。但母親什麼也吃不下。鬼子很著急,問她想吃啥。母親想不起自己想吃什麼,就說,想吃年糕。夏天呀,哪裏來的年糕,可第二天,鬼子愣是把一盤香噴噴、熱騰騰的肉絲炒年糕端到了桌上。也不知道他是哪裏搞來的……母親猜,一定是他命令手下的人從哪裏搜羅來的。

說到這兒,母親臉上出現了疑惑。她說,有一件事,她感到怪怪的。母親到府上的第二天,有人把一隻巨大的浴缸抬到房間裏,浴缸冒著熱汽。鬼子突然在母親麵前脫光了衣服,一絲不掛。當時,那兩個年輕的歌女正在房間裏唱戲。母親倒是沒太慌張,她一個老太婆不怕別人非禮。兩個歌女也沒事似的,繼續唱戲。鬼子爬進了浴缸裏。他洗起澡來。鬼子一邊洗澡,一邊叫母親別介意。他說,他們國家的人喜歡洗澡,洗溫泉浴。他還告訴母親,他們的溫泉裏洗澡,男女不分,相互脫光了衣服,泡在一起。母親說,那還不亂了套。他說,這是風俗。

說完這件事,母親問我:“鬼子的風俗很怪,是不是?”

我說:“這不是怪,這是下流。”我又想,這倒是不錯,我也願意同女人一起洗澡。

母親說,鬼子那幾天一直陪著她,其它的鬼子不滿了。有幾個鬼子來府上吵架。當時,母親正和他說著話。母親知道他這麼畢恭畢敬是把她當娘了。母親定了定心,做出娘的樣子。母親就和他聊起了家常。母親說,家裏還有什麼人?他露出燦爛的笑容,說,我有三個妹妹。母親問,你娘是做什麼的?他說,媽媽過去給人做奶娘。這時,房間外傳來亂轟轟的吵鬧聲。他就出去了。他同外麵的人吵起來。他們的聲音很大。他們講話嘰哩咕嚕的,母親聽不懂。母親隻聽出來“支那、支那”這幾個字。也許他們說的是她,因為他們不時地用手在指她。她很不安。母親從風吹起的白簾子縫隙中,看見他一臉怒容,拔出了腰間的那把刀子。母親嚇得魂都沒有了。

他進來的時候,母親問他出了什麼事嗎?他說,外麵那人是他的副官,沒事。他沒再多說話。

母親講完這些事,就會問我為什麼打這個仗。我不知道。但我聽人說,鬼子住著的島子,隻有碗豆那麼大,又被海水淹了,就跑到中國來搶地盤。我這樣告訴母親。母親若有所思地說,他們的地兒淹了,那就弄塊地給他們住吧,這打來打去的。這當然是婦人之見。同她說不清楚。母親念佛的時候,臉上有明顯的憂慮,念得也比以前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