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遞給我一張照片。我都不敢抬頭看他。我高度緊張,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我擔心他隨時會抽出那把佩在腰間的刀子,把我殺了。我見過他殺人。冬天的時候,他要吃魚,叫兩個男人跳到結冰的河裏替他摸魚。那兩個男人都嚇昏了。也許是因為慌張,他們摸了半天,沒有摸到一條魚。他很生氣,就拔出槍,把他們斃了。鮮血把河水都染紅了。
“你認得出這是誰嗎?”他在中國已有些年頭了,他會說中國話。“你仔細看看。”他說。他靠我很近,他身上有一股暖烘烘的氣味。他的軍裝敞開著。
我茫然地搖搖頭。我認不出照片上的人。
“你看出來她像誰嗎?”他提示道。
我看不出來。我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我認識的人,我看不出照片上的人是誰。
“你不覺得她像你認識的一個人?”
我不覺得。我搖搖頭,一臉的愧疚,就好像我沒認出來而欠了他什麼。我沒辦法不低三下四。我看到他的槍和刀在腰間晃動。那刀鞘上雕刻著一朵菊花。每晃動一下,我的心尖就哆嗦一次。我多麼想認出照片上的人,以滿足他。
他的臉上露出失望的表。他收起了笑臉,恢複了平時的威嚴。他說:“你走吧。”
我就走了。
來到街上,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他開始往我家門口跑。他手捧著照片,在我家門口來來回回走著。每次到我家門口,都要伸長脖子往我家的院子裏瞅。就好像他在尋找什麼寶貝。我家的院子裏可沒有什麼東西。我家不富。我家院子裏有一口井,井邊還有一棵老榕樹。我的母親坐在院子裏曬太陽。她要麼在念佛,要麼在抽水煙。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母親對我說:“你注意那鬼子了嗎?他晃來晃去的,好像有什麼事。”
“他是不是不懷好意?”
“不像。鬼子的眼神倒是可憐巴巴的。”
我不同意母親的看法。鬼子的眼神不會可憐巴巴。鬼子的眼神從來都像凶神惡煞。鬼子的眼神掃到哪裏,那裏的人們就像風中的樹葉那樣瑟瑟抖。就連他手下的狗腿子,見了他都雙腿軟。
一天,他一直站在我家門口。過了一個小時,他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邁進了我家。我呆呆地站在院子裏,嚇得大氣都不敢出。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他手捧著那張相片,母親也許說的對,他看上去確實有點可憐巴巴,我甚至看到他臉上的柔。但鬼子的柔並不可靠,他叫那兩個男人捕魚時,笑中也帶著柔,但他還是一槍斃了他們。
他一直看著我母親。我母親倒是沒有慌張。她經常對我們說,她都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怕死了不成?母親端端正正坐在那裏,抽著水煙,她的表竟有一種少見的莊嚴。
他點頭哈腰來到母親麵前。他突然一個立正。我嚇了一跳。母親大概也嚇了一跳,她的臉上有驚愕的表。他大概見到了母親的驚愕,他一次一次向母親鞠躬,好像在賠罪。我想他很敏感。然後,他把照片遞到母親麵前,說:
“媽媽,我媽媽。”
母親接過照片,仔細端詳。母親的眼花了,她的身子向後傾,拿照相的手伸得很遠。我母親好像不怕這個人。她看上去很鎮靜。一會兒,母親說:
“你媽媽很和善。”
“哈,哈,和善,我媽媽和善。您也和善,我媽媽像你。”
聽到有人說她和善,母親很高興。但我認為母親一點都不和善。母親不念佛的時候比較火爆。我都是一個大小夥了,她還動不動拿棍子打我。但他好像不是這個意思,他指了指照相,認真地說:
“你仔細看看,我媽媽長得和您老人家一模一樣。”
聽了他的話我很吃驚。我看過照相,我母親一點都不像照片上的人。照片上的人比母親要光潔得多,臉蛋也比母親要來得偏平。要說像,頭倒是有點相似,都梳得一絲不亂,並且腦後勺都梳了一個像饅頭一樣的髻。
母親也有點吃驚,又端詳起照相來。母親的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母親向我招手,讓我過去。我像鬼子那樣點頭哈腰地走過去。我的眼睛一直看著他。他向我鞠躬,微笑。大概因為他長時間沒有笑了,所以,他的笑雖然很努力,但看上去還是有點勉為其難。
母親問:“這照相上的人像老娘嗎?”
我嘿嘿嘿地憨笑。我不敢說不像,我怕鬼子生氣,把我殺了。我了解鬼子,他們說翻臉就翻臉,剛才還對你笑嘻嘻的,一有不對,就刺刀見紅。當然,說像,我也講不出口。哪裏像啊。我隻好憨笑。
後來他走了。他走後,母親拿出鏡子照起來。照了半天,她一臉疑問地問我:“你說這照相上的人像不像老娘?”說著,她還抬起頭,做出照相的樣子,“你說,究竟像不像?娘是不是真的像這個樣子?”
“不像。”我說。“一點都不像。”我強調。
母親說:“這個怪人,倒是蠻可愛的。他一定是想他娘了。”
我說:“鬼子都是些怪人。聽說,鬼子們隻要喝醉了酒,就會坐在地上大哭,喊爹叫娘。”
母親的生活一成不變。她坐在院子裏,念佛。我心平靜的時候,覺得母親念出的聲音很神秘,像不是來自她的嘴,而是來自另一個神秘的地方。母親念完佛,會突然問起那個人。母親說:“那個怪人有幾天沒來了啊。”我說:“不來好,他來,我的腿就軟。”母親說:“不中用。”
但過了幾天,他又來了。這次他是開吉普車來的。他進來,臉上顯得十分謙卑。我站在那裏不動。我不知道怎麼招呼他。我母親站了起來,就好像她一直在盼著他來。但我母親顯得也有點呆滯,想表現得熱些,又有點無所適從。令我驚奇的是,鬼子來到母親麵前後,跪了下來。
我母親慌了神。他是鬼子啊,怎麼可以在一個老太太前麵跪下。沒有這樣的事啊。我母親雖然比我鎮靜,但這次一定是嚇昏了,她也跪了下來,說:
“我擔當不起啊,擔當不起。你快起來,你快起來。”
鬼子十分靈敏,迅速站起來,撫起母親。
“我沒有別的意思,沒有……”他看上去顯得有點窘迫,他變得吱唔起來,好久才說出他來這裏的目的,“……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想接您老人家去我那裏住幾天。”
母親跪在那裏驚呆了,她一定不敢相信他的話。她的嘴張得圓圓的,看上去就像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
他見母親沒回應他,又跪了來下,說:“請您無論如何答應我的要求。”現在,他看上去已不窘迫了,臉上也有我常見的那種堅定。
母親緩緩地站了起來。她此刻的思想一定很複雜。她很緊張,可臉上已有柔軟的表。然而母親也不敢顯得太熱,她客套道:“你起來,你看,你這樣,你快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