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魂獨居的小屋(1 / 3)

靈魂獨居的小屋

名家構築

作者:耿林莽

靈魂獨居的小屋

“這靈魂是真餓得慌”。聞一多先生在他的《奇跡》一詩中寫道:“我不敢讓靈魂缺著供養……”

靈魂是什麼?

“靈魂的優點就是它隻重個性。”克爾凱郭爾這樣說。人構成“這一個”不僅由於麵孔、體形的各異,更重要的是由於靈魂的獨特和自主。人們常說的“內心世界”,便是靈魂的居所,一個半封閉的心靈密室。

但是,人既生活在社會上,靈魂之室便常遭風雨,侵擾和幹預是難免的。那一場“觸及靈魂”的“文化大革命”,豈止觸及而已,靈魂的老巢都被掀翻了。而今,這種壓力解除,卻又有香風迷霧、紙醉金迷。人們在市場內外進進出出,戴著各種麵具招搖過市,許多人已少有餘暇顧及本身那個隱蔽的角落了。有的人悄悄失落了它,都不急於尋覓,他們哪會有“這靈魂是真餓得慌”的感受呢?酒足飯飽,靈魂早已“下崗”休息去了。

陶淵明棄官還鄉,歸園田居,為的是靈魂的自在;美國人梭羅離開現代化都市,伐樹開荒,到瓦爾登湖去營造幽靜居所,也是一種精神的逃遁,靈魂的回歸吧。

靈魂脆弱,宛若閨秀。她避開喧囂,離群索居,需要建造一個獨居的小屋。

在報上見過一幅漫畫,畫一身材頎長的男子,手提工作包低頭而行,地上躺一條長長的黑影,畫家題字為:“幹了一天活,累得快散架了,好不容易向地麵投下一個2米長的影子”。

為生活所累的打工族、工薪階層、勞動者,連最後的一點“悠然”也被擠掉了,哪裏有一角可供靈魂舒展的地方?

我去過大學生寄居的宿舍,雙人疊鋪擁塞著,夜燈昏花,煙氣彌漫,鼾聲笑語,歌聲盈耳。身子躺在數尺空間裏,輾轉反側,哪有一點個人隱私的隱匿之所?舉目無私,什麼都是“透明”的、公開化的,沒有靈魂獨居的小屋。

靈魂的隱私不應受到任何人的侵犯,哪怕是自己親愛的妻子。托爾斯泰曾不得不把日記藏在皮靴中,他是珍惜靈魂的自由甚於生命的藝術家。不幸的是身為“伯爵”和一代文豪的老人,竟找不到靈魂獨居的小屋。

在一個新近去世的朋友的鄉間居所,他家人為他布置了一個小小的靈堂,在地下,循石階而下,陰暗潮濕,死者遺像前燃著一盞藍色的燈,陰暗的火苗在顫跳。我感到一種無端的哀傷。這一切似乎來得太晚了,當他的靈魂已經走失,這小屋還有何意義呢?

魂兮歸來!我想為那些靈魂飄失不知所去的人,在物質的花花世界中迷途而精神空虛的人,為朝夕奔波無暇一顧自身靈魂蹤影的人,喚一聲:魂兮歸來!

守護著那間靈魂獨居的小屋,在隻剩下自己的時候,獨與天地往還。麵對日月星辰,大千世界,尋回你自己的靈魂,作一次心之幽靈的踽踽獨步。午夜無眠時喃喃自語,撫摸傷口,舔盡血汙,回憶或者幻想,也許還有微笑與歡欣,一些不欲與人言的思想、感情與隱憂,自由地釋放吧!隻有這時候,那一靈魂的藍色燈盞才顫跳起來,隻有這時候,我才是我了。

人:不盡的憂思

主,還是奴?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古詩中如此說。他憂的恐不是一己的命運,而是子孫後代,人類未來。

歲月匆匆,我也活到“八十後”的高齡,“滿百”極限步步逼近了。想得最多的,卻不是未來,而是過去。巍巍中華,悠悠古國,祖先們是怎樣活過來的呢?

人,是曆史的主人,還是曆史的奴隸?漫長的封建王朝代代更替,打開曆史教科書,密密麻麻盡是帝王將相的名字,找不到螻蟻那樣爬行的小民們的蹤影。有人一針見血地挑破了其中奧秘:“漫長的專製王朝統治,是從不把人當人看的”。誰登上皇帝寶座,便成“天子”,“奉天承運”,替天行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萬裏江山,都是他的私產,億萬小民,無不是他可以任意宰割的奴隸。

是奴隸,不是主人,問題的可悲性在於,不僅帝王視他們為奴,他們自己,也早自認了命定的“奴”的身份。這其中,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儒”,起到了重要的“教化”作用。距我們最近的滿清王朝,朝廷重臣在皇帝麵前也必誠惶誠恐地自稱“奴才”,更遑論乎那些小小老百姓呢?不僅皇上不把小民當人看,連小民們也不把自己當人看,這,才是最令人痛心的曆史遺憾。

替古人擔憂

“看戲掉眼淚,替古人擔憂”,這句調侃性的話語,在我的身上應驗了。每從古典詩文、戲曲舞台、影視屏幕上見到曆史悲劇的點點滴滴,總不免引發我思緒綿綿,憂從中來。

司馬遷是位史官,算不上重臣,也是有身份的人了,由於為李陵的冤案說了幾句話,觸怒了皇上,就被處以最不堪的“宮刑”,割掉了生殖器官。這是生理上的酷刑,更是人格上的侮辱。《古文觀止》中有他的一篇《報任安書》,言及此事時,真可謂痛心疾首,字字血淚,他寫道:“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所戮笑,以汙辱先人,亦何麵目複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廻,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嚐不發背沾衣也……”每讀至此,我總會熱淚盈眶,情不能已。如果說,司馬遷是“因言獲罪”,而哪朝哪代都公然推行的“太監”製度,就更令人發指了。在他們青春發育的少年期被招進宮,活脫脫被割去器官,成為“失性”的廢人。而“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以及數不盡的宮廷美女,都為皇帝一人而備,其中能得“寵幸”者又有幾許?被棄冷宮,以“怨女”終其一生者大有人在。為了皇上一人的驕奢淫欲,剝奪了多少青年男女一生的性愛歡樂,以及繁衍生殖的基本人權!

民間的男女,命運又如何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為“定終身”的不二規範,男尊女卑的家庭秩序,注定了占“半邊天”的中國婦女,永處於奴隸地位。古典詩詞中極為罕見的敘事詩《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的命運,還不是最悲慘的,至今可從戲曲舞台上見到的女主人公們,竇娥、秦香蓮、杜十娘、殷桂英等等,無不有著滿腔吐不盡的苦水。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對於封建時代的中國老百姓來說,自由這個詞過於“奢侈”,愛情幾乎也談不上,就說生命吧,其實也是很不值錢的。“一朝龍顏怒,四體不周全”,連開國功臣們的一條老命,都有隨時丟失的危險,區區小民,更不必說了。曆代王朝都有“滿門抄斬”律條,一人“犯罪”,九族問斬。伍子胥的父親得罪了皇上,株連全家,他隻身逃出,過不了昭關,一夜便愁白了須發。《趙氏孤兒》中趙家的命運也是。為追剿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竟將滿城同齡小兒斬殺一盡。“寧可錯殺一千,決不放過一人”,正是視人命如草芥,不拿人當人的典型表達。

然而,虐殺無辜的冤案雖比比皆是,畢竟少有“批量生產”的規模。戰爭中的殺戮就大有可觀了,著名的“農民起義”亦然。他們打著“造反”的大旗,殺起人來自是浩浩蕩蕩,殘酷程度並不亞於被推翻的朝廷,從劉邦、項羽,到李自成、張獻忠、洪秀全們,均無例外,仿佛由於“造反有理”、再凶狠殘暴也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其實,他們一旦“登基”,成為“萬歲”之後,不把人當人的“德性”,與其“前朝”並無二致,有的,還會“青出於藍勝於藍”呢。

人的覺醒

長夜漫漫,何時達旦?最末一代王朝垮塌之後,辛亥革命並未從思想文化上埋葬掉封建的遺毒,到“五四”才揭開了現代文明的啟蒙之幕。如孫鬱先生在《百年苦夢》中所說:“五四新文化,最根本的任務,是以人的文化反對非人的舊文化,以現代文明反對舊的文明。”新舊文化的分水嶺,就在對人的認識這一根本點上。“文學是人學”,“五四”新文學的價值,正是從喚醒人的自主意識,即人的覺醒上,顯現了不可磨滅的燦爛光輝。

在漫長的曆史時期,封建禮教一直以主流文化的姿態被人們奉為神聖。魯迅的《狂人日記》第一次以小說的形式,發出了振聾發聵的驚雷斥之為“吃人”。由於這種“吃人”的禮教過於強大,扭曲了人們的認識,他才不得不以一個“狂人”的姿態,發此“狂言”。而他發出的“救救孩子”的呼聲,真的是扭轉乾坤的一聲呐喊:吃人的舊文化,非人的舊文化,再不能任其延續下去了!

如果說魯迅的“狂人”重在破舊,郭沫若的《女神》,便是旨在立新了。

“我是一條天狗呀!

我把月來吞了,

我把日來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

我把全宇宙來吞了,

我便是我了”

“天狗”不過是狂飆突進的時代精神的象征,關鍵詞是“我”。我的站立,我的解放,我的覺醒,我——人的精神力量一旦得到釋放,便有排山倒海,氣吞山河的氣勢與威力。

“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這是對漫長封建禮教對於人的束縛、禁錮、扼殺爆發出的最強音,是人——個人意誌獨立的宣言書。

覺醒了的個人,個性解放了的力量得到釋放,具有磅礴於天地的無限威力。請看他在《立在地球邊上放號》中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