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魂獨居的小屋(2 / 3)

“無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來要把地球推到,

嗬嗬,我眼前來了滾滾的波濤喲!

嗬嗬,不斷的毀壞,不斷的創造,不斷的努力喲!

嗬嗬,力喲,力喲!”

這“力喲,力喲”的意象,盡管是一種精神的抽象,卻是人的生命力度的形象概括。正是這種“不斷毀壞,不斷創造”的力的奔湧,構成了《女神》精神:人的頌歌的從內容到形式,從節奏到旋律,從色彩到氣勢的時代最強音的思想核心。

聞一多先生曾經說過:“五四”後之中國青年,他們的煩惱悲哀真像火一樣燒著,潮一樣湧著……他們的心裏隻塞滿了叫不出的苦,喊不盡的哀,他們的心快塞破了,忽地一個人用海濤底音調,雷霆底聲響替他們全盤唱出來了,這個人便是郭沫若,他所唱的就是《女神》”。

人各有己,人是個人

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更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哪怕是雙胞胎,孿生兄弟,也必有許多相異之處。這是人自然造物者的英明和神奇,你看,每個人的指紋各不相同,每個人的聲音各不相同。有了DNA的親子鑒定,是否血緣關係,一測便知。由此,我們從人的存在獲得了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人各有己,人是個人。

當然,人也有共性,但個性或是更需關注的方麵,人的聰明才智,獨特價值,每多在其特異的個性中閃現光輝,世界上許多傑出的思想家、科學家、藝術家,從馬克思到陳獨秀,愛因斯坦到居裏夫人,莎士比亞到貝多芬,屈原到司馬遷……全都是“這一個”。取消了他的個性,便也失去了他的價值。

然而在中國封建專製統治的漫漫長夜中,個人安在?在一個不把人當人看的社會,個人安在?被稱為“最後一位儒家”的梁漱溟先生,在《中國文化要義》一書中寫道:“中國文化之最大偏失,就在個人永不被發現這一點上,一個人簡直沒有站在自己立場說話的機會,多少感情要求被壓抑,被抹殺”,真可謂一語中的,說在了點子上。打開那些被尊為民族文化代表的“聖賢書”,連篇累牘,寫滿了忠孝節義,三綱五常,都是為訓練你成為俯首帖耳的合格順民而寫,哪一節,哪一條是為維護個人的權益和尊嚴而寫的呢,沒有,一條也沒有。進入現代,又經過了一段強調集體抑製個人的時期。在集體和個人之間,個人必須無條件地服從集體,誰敢理直氣壯地為個人的合法利益、人格尊嚴而據理力爭呢?一頂“個人主義”的帽子,早在那裏虎視眈眈地等著你了。正如著名學者謝泳先生所言:“五十年代初期所有政治運動都是以毀滅個人尊嚴和人格為基本特征的”。到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更是談“我“色變。有名的“鬥私批修”運動,將“私”和“修”緊緊聯係在一起,隨時隨地,都要“狠鬥‘私’字一閃念”,個人之“私”的念頭一露頭,便不能放過,必須“狠狠”鬥之而後快,何等的徹底!

不允許“私”的存在,其實質便是不承認個人的存在,依然是不把人當人的觀念在作怪。不承認人是個人,不尊重人的個人權利與尊嚴,就隻能且必然要將他“改造”成為沒有獨立人格、獨立思想的“機器人”,或所謂的“馴服工具”。他們不理解,隻有把人當人,並尊之為主人而不是馴化為奴隸的時候,人的創造性、積極性,人的聰明才智和無限潛能,才能得到發揮,而這恰恰是一個國家、一個社會最寶貴的精神財富。胡適有言:一個“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這話,對於熱心於培養奴才的人們,或是值得思考一番的吧。

水 巷

水巷,本非我杜撰的詞語。翻查詞典,卻又無此“條目”,便隻能硬著頭皮,來“自圓其說”了。

江南水鄉,是一幅光亮明麗的圖畫,河網交叉,水波輕漾,一方方鏡子似的映照出天光雲影。那田塍、草徑、迂回曲轉的鄉村小道、蘆葦葉子、柳樹枝條,和風中瑟瑟作響的莊稼,綠油油地鑲嵌其間,圓形水池和村邊野塘,漂滿浮萍水藻,亦自有一番秀色。我稱之為水巷的河,卻又與此不同。

那是一條內陸長河,綿延數百裏,在蘇中平原穿越,兩岸高坡,披著野草疏木,自有其荒涼粗獷的氣息。在村鎮碼頭近側,則鋪著亂石碎磚,濕漉漉閃現河水侵蝕的釉光,濃綠。這對峙兩岸的岸壁,便如牆一般,將緩緩流水挾持。水流過去,魚遊過去,船行過去,槳櫓之聲汩汩不休。這不算一條巷麼?水的巷,水流過的巷,水居住的巷,這便是我為之命名的始初之根據了。

我曾坐船上從水巷經過。船行曠野,風物如畫,那雖是戰亂年月,茅舍草棚,荒墳野窪,貧瘠蒼涼中仍給人一點野性之美的感受。立於船頭遠望,可盡情呼吸泥土與青草的氣味,被微煦的河上清風送入一種忘憂之境。有穿花布小衫梳兩條小辮的村姑娘將一束野花扔在岸邊停著的小船上了,那船正悄然解纜,一年青船夫用肩上搭著的巾子擦汗,目光依依地將小舟寸寸挪移。這一瞬似是電視中的一個畫麵,小說裏的一幅插圖。多年之後,竟喚出我一首散文詩的靈感。我寫道:“那時候水還年輕,蘋果綠色,淺淺的笑渦”。我想象這一瞬便是情人的永別,那小舟從此遠去未歸,小姑娘卻有不肯忘懷的思戀如長長流水,於是我有了一段歲月悲愴的結尾:

“百年老樹,像老人彎著腰,從兩岸俯下身子,看水。

白發老婦人,洗著自己的影子。

(那條船回來了嗎?)

風吹水巷,滿臉是皺……”

關於水巷的故事,不止於此。還有更凝重的顏色。

長河流經鄉村、田野,空曠而開闊,色調由陽光的金色與田園之青綠組成。一旦進入集鎮,被一排吊腳樓灰黑色的影子所緊束、覆蓋,頓然顯得蒼老、幽暗,猶如火車駛進隧道後的窒息感油然而生。

吊腳樓將腿腳伸進長河中,半倚岸壁,顫巍巍臨水而居,灰色瓦像多米諾骨牌似的排列著,隨著歲月推移,多已鬆動殘損,零亂地措置。小窗一排排或開或掩,牆板上晾曬著衣裳和零亂雜物,自岸上傾斜而下的石階被苔絲纏滿,滑膩膩地很厚。人們從河下挑上一擔水,或蹲到最低的一級石板上俯身淘米洗菜。水上浮滿泡沫,翻滾著油汙,呈深綠色以至發黑。這便有一種沉重感,仿佛被吊腳樓這“怪獸”之影壓得喘不過氣來,感染著莫可名狀的古老憂鬱,那河水的流速,似也因之而滯重、緩慢了許多。如鉛,如鐵,如鏽了的青銅,陰雨天氣或暮色降臨,便如煤礦深處的坑道幽暗了。水巷,水巷,“巷”的感覺便鮮明突出地顯現出來。

而這裏偏又多雨,綿綿數日以至半月不停。吊腳樓上的煙縷升不上天,牆上斑駁的蝕洞貯滿了水,水蛭、蟲豸、蛇和百腳蟲放肆地爬行,一扇扇關著的小窗外,沒完沒了的雨絲垂掛著“珠簾”。這時候,還有人“站在橋上看風景”嗎?

我竟真想有一天撐一把雨傘回到那往昔的憂鬱中去,聽淅淅瀝瀝的小雨敲打船篷、窗欞和潺潺水巷的節奏。然而,對麵茶樓上已失卻了《二泉映月》絲弦的悲聲,也不見窗子推開,一個穿素衣的女子探頭眺望一葉歸帆。有誰在我肩上拍了一把,我這才醒過神來,今日水巷,早不見了那灰蒙蒙的暗色,已有一排嶄新的房子沿岸而立,亮起一排燦然的明燈。一個導遊女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來,向我兜售最新版的一件“旅遊示意圖”……

嶗山山水情

在青島居住得久了,便有機會多次去嶗山,領略她山水的清冽與蒼遠,並在我的一些詩文中留下了點滴蹤影。嶗山的一些著名景區,差不多都去過了:下清宮、華嚴寺、北九水、太平宮、仰口灣、六盤石等等,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卻不是這些“名勝古跡”,而是名不見經傳的一些荒山野嶺,村落人家。在人流如潮的吵嚷中,坐在纜車上在空中“一掠而過”,那便是現代化風尚的“到此一遊”麼?形式主義的遊山玩水,遠不能滿足我沉入其中的一縷悠悠情懷。

大約在上世紀80年代初,我在《海鷗》編輯部工作,為組稿和走訪作者,曾多次去沙子口北大河東、小河東一帶流連。仿佛是第一次近距離地見識了大山的麵目,在那山穀小徑間全然放鬆地走著走著,真切地有一種身在世外的陶醉和夢幻。

那條河叫涼水河,水很清淺,淡淡地綠著,河床中布滿大大小小的石塊。山的峰巒鋸齒般層層相依,遠處的山峰鬱鬱蒼蒼,近處的則灰蒙蒙的。在它們之間,浮動著淺藍的霧。漸漸地,我聽到山穀間傳來錚錚的聲音,不是風吹葉響,也不是蜜蜂的嗡鳴,是澗水從石縫間潺潺流了下來,讓人感到徹骨的清涼,山穀間碧森森的鬆柏和雪也似的梨花,也凝成了一股冷色。峽穀的風有絲絲寒意,就像從打開的冰箱裏放出來的,我完全被這種宛若世外的寧靜與深邃所俘虜,當我知道,這裏有一處村落名為“迷魂澗”時,真的覺得被她“迷”住了。

北九水是嶗山最有特色的景點了,我第一次前往,卻並非旅遊,而是去“搬石頭”。那是1974年夏,“文革”硝煙未散,我還在“深挖洞”幹道工程中揮汗如雨,怎會有機會去北九水呢?原來幹道所用的石塊,多在那一地區,於是便登上卡車去了,以我瘦弱之軀,背負巨石裝車是夠艱難的,這且不說,那“改造”中的精神壓力,比石頭還要重些。不過,眼望奇峰怪石,濃蔭蔽天,腳下清泉卻鏡一般明麗,世上果有如此清新的仙境麼?陶醉感一掠而過,隨即被驅散了,扶一扶頭上笨重的“盔式”藤帽,從光著脊梁的背上取下毛巾擦一把汗,爬上敞篷車,便在石堆間坐下了。然而,歸途中居然還想出了四句歪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