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靈魂獨居的小屋(3 / 3)

“蒼峰翠穀曲回環,

九水潺潺汩清泉。

公社水庫懸一鏡,

剪取明霞盛玉盤。”

詩是蹩腳的,卻也證明,不僅騷人墨客,即使“改造”中的“見習民工”,見到九水風光,也能為其所述的。

正兒八經以一份旅遊情懷進入九水,是1983年了。從太和觀經雙石屋、斬雲峰,過錦帆幛,直至潮音瀑,真正被層巒疊嶂,危崖高聳的氣派震懾,為銀河倒瀉,白練淩空的聲響傾倒。最令我沉醉的,還是那水,那清涼透明、沁人心扉的澗泉水嗬。

鬱達夫先生上世紀30年代留下的《青島雜事詩》中,有一首是詠北九水的,已由黃苗子先生書寫並立碑在雙石屋村村外了,那詩是:

柳台石屋接深潭,

雲霧深藏蔚竹庵,

十裏清溪百尺瀑,

果然風景似江南。”

樸實無華,風韻天成,確是鬱詩本色,隻是,“果然風景似江南”的評語,似亦有點“局限”。我想,當是他身處異鄉如歸故裏的一種感懷吧,其實“似江南”未必是唯一標準,依我看來,九水自有其獨特的清麗和冷雋,有自己的個性。水聲、樹蔭與山石,構成一種孤高而冷凝的幽靜美。沿那綠蔭深溝曲折環繞的山路前行,漸為她鬱鬱蔥蔥的蒼翠氣息所浸潤,槐樹叢中,還有放蜂人的蜂箱排列,其實槐花早已凋零。從什麼地方傳來悠揚的琴聲,蟬的鳴叫時隱時現,是有節製的“獨唱”,並非燥熱難耐的喧囂合唱,雖然已近旅遊旺季,路上行人仍然稀少,這一片自然的原始風光,這一片保持著粗獷野性美的天地,便任由我們享有了。

另一次遊山的機會是在上世紀90年代獲至的了。應嶗山北宅鄉一位朋友之邀,準備去登嶗頂,它是嶗山的極峰,在山東,是僅次於泰嶽的高端,車子穿過清泉淙淙的九水地區,進入崇山峻嶺之間。山勢蜿蜒,曲折盤旋,一溜險坡,小路崎嶇,另一側便是深溝大壑。坐在車上觀山,隻覺那山在奔行,峰巒之狀,若禽若獸,也有似巨人雄立、美女環坐的,大自然的天工,怕是永遠沒有一位藝術大師可與媲美。坐在車上,走馬觀山,無法省視,隻覺一種山的意識流如閃掠過。雄奇,險峻,咄咄逼人,氣勢磅礴,驚心動魄。我在想,該有一個轉折,山開一麵,出現一派空闊,便可尋一蔓碧草,倚石而坐,領略一下“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靜穆之美,豈不是好?沒想到愈走愈險,進入深山,又是陰天,穀間濃霧,已化作霏霏細雨。車子兩次拋錨,路程尚有十餘裏之遙,於是登嶗的決心動搖了。下得車來,那兩山空缺處,有一片落葉鬆林,順小徑入林中,倒確是一個幽深的去處。那落葉鬆好高大,密密嚴嚴,呼風喚雨,有一股潮濕的水氣混合著菌類的氣息撲麵而來,一淙琴韻般鏗鏘的水聲不知在林子或是石間的什麼地方響起,尋不見。隻在草叢摘幾朵鵝黃色野花,我們便依依離去了。這地方喚作黑風口,實在是個好名字。月黑山高,風雨如磐,當山林卷起波濤,那風豈不被這濃色的叢林染黑了嗎?

登車環山歸。嶗峰未登,卻留下一個美好的懸念。我想:登臨之後,群峰萬仞,海波粼粼,將會是一派壯闊的景象。而我總陶醉於古人詩境中的那種山情。賈島吟道:“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那一種空茫,那一種若有所得又若有所失的心態,我怕是今生也無緣領會的了。王維詩中的那種境界:“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恍若仙意,怕就與當今的現代物質文明情趣,相去甚遠了。我卻常留戀於此,足見和時代的節拍頗不相諧。山行歸來,總算盈得一片雄勃浩然之氣蕩漾於胸,便是今生享用不盡的了。

牆與越牆

牆是古老的形象。偏遠村落,泥牆土壁,一條小巷,灰禿禿小院的一角,矮牆頭上伸出一根老樹的虯枝,便構成了一種荒涼落寞的意境。大戶人家磚砌石壘的巍巍高牆,地主莊園的水寨、古堡、土樓子,架設著鐵絲網或布滿尖尖玻璃碴子的牢獄,全都森嚴壁壘,給人以陰森森的壓迫感。凋零的磚瓦,坍塌的廢墟,傷痕彈孔,滄桑歲月,風吹日曬,常年雨水的浸淋,這些牆早已剝落酥鬆,覆滿蒼苔,或被蛇蠍與蟲豸們掏空了。

牆是古老的形象,這是歲月賦予的,還是詩人、畫家、攝影師們賦予的呢?

山圍故國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牆來。

這是劉禹錫的《石頭城》詩,詠的是金陵古城。潮打空城的寂寞,是叩擊古牆聲聲波濤帶來的,一輪朗月越牆而過,便有無限懷古之情油然而生了。

我麵前有一幅喬小兵在司馬台長城邊拍下的攝影,那座緘牆被搖搖欲墜的零落殘磚支撐著,懷腹空空,卻還支撐著,這不是古老的形象又是什麼呢?搖而不墜,朽而不坍,這便是古牆的“精神實質”了。

另一幅張祖英所攝的《歲月》,也是長城的一角:烽火台邊一道綿綿的垣壁蜿蜒而下,冷冷的月亮高懸於空,幾千年歲月的塵煙,仿佛都在如水的月光中蒼然流轉。長城的牆體則是凝固的,巋然不動。這是一個象征呢,還是一種隱喻?

牆,不僅是一重隱蔽,一種防範,一種抗拒,而且,也是一種封鎖,一種禁錮,一道隔離。不僅僅監獄的高牆不可以逾越,古時候多少官宦名門,簪纓之家,那一條花牆逶迤,閨中之秀們深居其中,又何曾敢於越牆一步呢?

有一出地方戲便叫《越牆》,我喜歡這個名字。一個小女子守不住閨房之“繡”,趁月夜悄然來到園中,俯身牆頭,與樓外的一個擔水的後生眉目傳情,青春之火熾熱地燃燒,漸漸地燒化了那鉗製精神的無形枷鎖。那個小夥子終於越牆而入了。在一株影影綽綽的槐蔭樹下,這一對情人執手相依。這是一出輕喜劇。舞台上並無牆的影子,兩個人相互凝望著,動情地唱著,抒情的流水衝潰了牆體,他們相擁而依,以一雙水袖相掩,劇便告終。柔情似水的喜劇,幽幽的月光相伴,這是人性的勝利之歌吧,卻不免簡單了些。

我在想,生活中如此輕鬆的喜劇誠然也有,於今的開放歲月更所在都見,而漫漫長夜的封建時代,是否更有悲慘的故事追隨著這種“越牆”的“不軌”之行呢?

我不禁浮想聯翩,記起了往昔歲月中的悲酸點滴,欲為這“越牆”的瞬間演繹悲劇的“續篇”了。

那夜的月色漸漸為浮雲所掩,花牆外已經路斷行人,那個擔水的後生遺在井欄邊的水桶上的月光已然淡去,隻留下小小的黑影寂寞地等他“歸來”。但是那後生正沉醉於情熱中意興未減。這時候響起了更鼓,巡夜人的腳步近了近了。幽會被無情的棍棒所扼斷。一場喧鬧,一頓苛責,擔水的後生被打折了腿,關進“府”中那個陰濕的地下石屋去了。四壁是牆,是冰冷的石頭,是石上滲出的水珠,是爬行的蠍子和小蟲,是塵土與黴苔令人窒息的黴氣息。牆,當它已不是巍峨而立,森然搖扼於空,僅僅作為一種拒絕震懾於外,而是緊緊凝縮在方寸之中,將人裹攝於內,連氣也難得一喘的時候,其存在便是一種沉重的壓迫,無法忍受了,他呼號,他掙紮,他以手去摳挖牆洞、泥土,他撕扭自己的頭發,他用牙齒咬齧牆邊一條垂掛的枯藤。這一切都無濟於事,牆,牆是牢不可破的存在,存在便是壓迫。甚至於連一扇窗子也沒有,甚至於連一方可以透光的洞穴也沒有。月光,那溫柔的月光在哪裏?伸出手去,能夠觸摸到的,隻有粗糙的石頭的冰冷,沒有女孩子那肌膚的潤滑和濕熱……

牆之外呢?在他們曾經聚會的地方,月光又抖顫著衝破了浮雲和槐蔭,一點點篩落下來,落在那女孩子癡望著的月光中了,夢一般迷茫的失落。她伸手撫摸牆體,宛如觸電!一串冰涼的淚珠掛在臉上,她喃喃著一個僵硬的詞語:“牆!”

牆,牆,有形之牆,無形之牆,隔絕之牆,切斷之牆,封閉之牆,蛛網般穿織於人間天地。人,是那麼容易跨越、穿透、突破的嗎?

牆,牆,近在咫尺的牆,綿延萬裏的牆,自曆史伸向今天,由今天伸向明日的牆。沉甸甸的、顫巍巍的牆,與人類同在的牆嗬,一個多麼古老的形象。

談何容易的“越牆”!

作者簡介:

耿林莽,1926年生,作家,編審。原籍江蘇如皋,現定居青島。1939年起開始寫作,曾做文學編輯多年。1980年起以散文詩寫作和研究為主。已出版散文詩集《草鞋抒情》《散文詩六重奏》等9部、散文集《人間有青鳥》等2部、文學評論集《散文詩評品錄》,主編過《中國當代優秀散文詩精選》等選本。2007年獲“中國散文詩終生藝術成就獎”。2009年獲中國作家協會頒發的從事文學創作六十周年榮譽證書及紀念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