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爺瑣記(1 / 2)

蘇北人管父親的哥哥叫“爺”,按排行,再冠以具體的序列。我多半就是由我家“二爺”養大的。

二爺,和其他人比,長得頗為奇特。他的身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肉痣,而且多集中於臉上。在右邊顴骨下,在鼻尖左側,在人中和嘴角中間……二爺說,臉上的痣都不吉利,所以一輩子命苦;唯獨脊背正中的那顆好,可以保全有碗飯吃。

除了這些,二爺尚少一隻眼睛。遠看上去,就如同深陷的地方,讓判官用朱筆寫下細細的一“捺”。

很久以前,二爺這般的“苦”還延伸到夢裏。每每晚上夜深人靜的時侯,屋蓬閣樓裏總會傳來囈語般的哭聲。對此,家人都習以為常了,隻有奶奶會上樓,輕輕拍打在朦朧中吃苦的二爺,喚道:小夥,睡吧,小夥,沒的事,小夥,睡吧……

這樣的煩惱從奶奶去世後,就少了許多。文革政策下來,二爺要被派往江西一個叫“寧都”的地方做知識青年。雖然有人主動上門出主意,說隻要裝個假眼睛,就能幫忙進工廠,也不用去外地了,可那費用對窮困的王家近乎於訛詐。爺爺是個老實人,廠裏那幫小頭頭宣告:不讓兒子走就辭了他老子。急得爺爺天天圍著二爺轉。

這時,二爺也急了,說:“阿爸,你去上班,沒的事,我走!”

在寧都,二爺用人生最青春的十年學就了耕田。隻是沒有姑娘敢要這個城裏人,一聽有誰嚷“獨”、“瞎”之類的詞,年輕氣盛的他就要把誰臭罵、猛打一頓。好在二爺還識些字,無聊時就看舊報紙打發日子,經常能從第一個字順利看到最後一個。果然國家形勢剛有好轉,二爺就用幾年來打下的文報功底,寫信給總理,給知青辦公室,訴說著一個殘疾人的苦。

而信也來得不算晚,並答複三條意見:

一是殘疾人上山下鄉違反政策。

二是可以安排在當地做鄉村教師。

三是如果想回滬,一有名額,做優先考慮。

二爺選了第一和第三條。

雖說回家是大多數知青的願望,但回滬後二爺就難以再種田了。好不容易安排個管倉庫的活,那開胭脂店的劉保金卻對爺爺嘮叨:“你家二小夥,哪像個做生活的樣子啊,我看他一個月也做不下來。”而爺爺則沒什麼口才來駁斥冷眼旁觀的鄰居,隻說:“他眼不好,他眼不好。”

那時,父親是個清早三點就要上班的廚師學徒。一家人,包括爺爺、二爺、父親、五爺四條光棍,住在十個平方的土房子裏。有個活幹畢竟還不算太難,但婚事卻很傷爺爺腦筋。

一天,爺爺托媒人介紹了位姑娘走進我家的弄堂。那姑娘雖然跛腳,行動蹣跚,但卻眉清目秀,很有幾分相貌。當她推開老門,迎麵與她眼神相對的就是坐在板凳上擦鋁鍋的二爺。那姑娘驚了一下,竟沒有說話,扭頭就走。二爺還力爭上前,邀請“兜兜”,可姑娘卻走得更加尷尬,更加堅定。

不料想,沒過多久,同一個媒人又介紹了同一位姑娘,走進了同一個弄堂,推開了同一扇門。而不同的是,對象換做了風華正茂的食堂大廚。

那姑娘,就是我的母親;那大廚,就是我的父親。

當時的二爺有何作為已難以知曉。隻有父親酒醉時的胡話可供參考:成婚那天,二爺吃了外婆做的二十個“團子”,然後大哭一場……

差不多有“我”時,二爺也有了“二媽”。但四年後二媽就得癌症去世,也沒留下個孩子。現在,二爺老是讚揚我的“懂事”,說二媽大禮時,怕我會笑,但一和我說是“二媽走了”,便從頭到尾沒笑過。

打那以後,二爺就不再睡哭,吃飯時總喜歡托著碗滿弄堂串門,而後麵就緊跟我這個“小濟公”。記得好客的鄰居時常調侃:“鴻鴻啊,你是誰養的?”一旁獻媚二爺的大人又加幫襯:“快說,是二爺養的!”我隻需靦腆地重複一遍,便引來全場人員的大笑。接著,人家又說二爺“好福氣”,有個“好侄兒”。

我開始很以此為榮,甚至把自己看作是治愈二爺睡哭症的良藥,卻並沒想到奶奶、二媽會在另一個世界對可惡的判官說些什麼。而且後來二爺在小廠幹了三十年直到現在,又作何解釋呢?

從什麼時侯開始,和二爺一起睡在他的小廠裏,我已記不清。但每要掉一顆乳牙,總是二爺一人陪我,幫我把乳牙推倒,再捧出早就買好的西瓜。二爺說,那兩樣東西都是紅的,可以用此物來補彼物。

二爺喜歡喝酒,量還特大,小廠裏較“量”的機會很多,卻也難免在同事的車輪戰中大亂方寸。沒想到“危急”關頭,我的挺身而出卻讓二爺如獲至寶,也為我經後的“豪爽”奠定了基礎。當然,這些要防備母親、父親知曉,因為那是兩個人的快樂,阻止了一個人,另一份快樂也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