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爺瑣記(2 / 2)

但傷痛卻突如其來。

家裏孩子淘氣了,大人自然要管教。可那次的淘氣,卻使得二爺瘋狂般逼問我究竟是受誰指示。而這隻不過是為了一句話

——隻有爸爸能管我!

我真說過那樣的話?!

我見二爺那張臉痛苦得可怕,嚎啕得哭天搶地。不時又直瞪瞪看著我,逼問我同樣的語句。

而我早已被嚇壞。一個十歲大小的孩子竟然把一個四十多歲的長輩弄成這樣,還不是罪大惡極嗎?

兩種哭聲,兩種痛苦印記下人生的酸楚。對二爺來說,他麵對著生活的考驗,對我來說,或許那是奶奶、二媽想我快些長大吧……

這個事件,成為我和二爺之間的陰影,好一陣子才過去。如果不是母親憨笑大氣地勸說“孩子懂什麼”,我的負罪感可著實難以去除。

但即便如此,我記得仍不時惱二爺生氣。比如,父親和二爺席間的較“量”,便提出要為二爺再次“續弦”,二爺滿口否決,示意終生不娶。可父親卻把我拉出來,用《雷雨》裏“請你母親喝藥”的口吻,要我勸進二爺再找個二媽。

當時,我真為二爺遺憾。為什麼這樣的好事,二爺不要呢?何況父親已抓住改革發展的大好形勢,承包飯店當起了老板,替他再張羅個服務員、保姆什麼的,就是用錢砸也砸出個把來。

但二爺卻始終默默無聞。

他每天照常上班,下班後回家吃頓飯就回廠裏,稍看會報紙就睡覺。除此,就是替我繳上每個學期的學雜費,直到初中畢業。

期間,爺爺安詳去世,父親生意忙碌甚至難見到麵,母親則當家理財,內外輔助,有個頭疼腦熱的就二爺送我上醫院了。

這樣又是十年。

家裏富裕的歲月是有那麼幾年。可隨著形勢的變化發展,父親的飯店被上級公司收去,以適應市政動遷改造。而慣於老板生活的父親,既熱衷於新時期的多方享受、親戚援助,耗去不少資財,又極端缺少文化水平繼續投入再生產,終於停頓在家。這時,恰巧母親的印染廠也要搬到金山,而跛腳的母親也隻能選擇下崗一條出路了。於是,捉襟見肘的跡象開始逐漸顯現。

為支應家裏,支應剛上高中的我,工作始終穩定的二爺就主動和母親商量,每月給家裏600塊補貼,再給我400塊作為生活費,而當時二爺在小廠的收入也不過一千四五百罷了。

我對“ 600”影響不深,但對“400”卻有許多回憶。因為,那是我當時全部的“經濟來源”。像買參考書、到老師家補習、和同學聚會之類,就全指望這個了。

聽二爺說,他一碗鹹菜也能下酒。現在想來,他那裏也差不多“400”,所以印象同樣深刻吧。

這樣直到大學畢業……

我工作後便提出不再要二爺的錢,可二爺作繭自縛,又把本該收回的好處轉給了母親,還是一如既往,還是那麼清苦。父親則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加上境遇驟降,鬱鬱寡歡,每天不是看電視,就是狠勁抽著廉價煙,怎麼勸也不聽。母親說對不起我,多半就是因為父親沒有為我多打些底,沒能力買套寬敞的婚房。

而二爺,卻在我相親失敗後,把煙戒了。二爺對母親說:“人家問鴻鴻,你有房嗎?鴻鴻說沒房,我這心裏真難過呀……”便又在給母親的補貼中加上“100”。

從今年算起,二爺退休也有兩年多了。金融危機一來,二爺顯得特別緊張,因為他至今還被續聘為小廠的倉庫管理員,要是有個炒魷魚的閃失,原本積累買房的力道就不足了;而且單位是他睡覺的地方,一旦失去,和弟弟擠房子也十分不合適,所以他更加小心翼翼,嘴也更甜。

我卻隻是擔憂,怕老鄰居們指著鼻子罵我:看這家小子,到現在他家二爺還睡在廠裏呀……

記得以前在二爺廠裏的時侯,有大人問我,以後二爺老了怎麼服侍二爺。我當時覺得養老院是對老人特別好的地方,所以脫口而出。那大人拊掌大笑說:“鴻鴻啊,要是你二爺去了養老院,你就再也看不見二爺啦。”

後來和母親閑聊,母親又低聲說:“如果實在不行了,也隻能送養老院。”

“不!絕不送!”這句話,現在的鄰居也都聽到了。

二爺今年已六十三歲。

命運給他那麼多苦,他自己還自討苦吃,但走得卻那麼平穩,愛得那麼執著,升華得那麼高尚,我絕不再讓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