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轉識成智的幾種途徑(1 / 3)

林希逸《竹溪膚齋十一稿》續集卷廿九:“放翁曰‘俗人為俗詩,佛出救不得’,此語最佳。但何以為不俗、何以為俗,此須分別得仔細,方可下筆。”離俗全真、轉俗成真,一直是宋詩第一序列的要求;所謂俗人,並非市井民氓之謂,而是俗學窒之、俗慮汨之的人。

唯有解脫纏縛,“懷抱清真”,才能免俗。但解脫纏縛卻有不同的途徑,而途徑雖不相同,所造則一。放翁《與兒輩論李杜韓柳文章偶成詩》所雲“未言看到無同處,看到同時已有功”(卷廿八)即指此言,可見放翁於此深有體悟。然而陳仁子序其集時,卻忙不迭地問:“世之詩,陶者自衝淡處悟入、杜者自忠義處悟入、蘇者自豪邁處悟入,吾不知放翁詩悟入,當自何處?”(《牧萊脞語》卷七)

陳氏此問,我們未必能夠回答,但宋人幾種轉識成智的悟入之途,卻可以概略介紹一下。

我們的分析模式,是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所推薦的。該書卷十二載:“柳展如,東坡甥也。不問道於東坡而問道於山穀,山穀作八詩贈之,其間有‘寢興與時俱,由我屈伸肘;飯羹自知味,如此是道否’之句,是告之以佛理也。其曰‘鹹池浴日月,深宅養靈根。胸中浩然氣,一家同化玄’,是告以道教也。‘聖學魯東家,恭惟同出自。乘流去本遠,遂有作書肆’,是告之以儒道也。”道有三途,所造則同;詩人之欲見道,蓋亦同此。

懷抱清真,見《劍南詩稿》卷十七《暮春詩》。另詳劉後村《跋傅自得文卷》《跋毛震龍詩稿》。

1.儒家:由道德意識顯露自由無限心無論途徑之異同,整個問題所關涉到的重點大抵有三:一是作者本身如何悟入的問題。二是作者與外物關係的問題。三是作者如何創作的問題。

儒者處理這些問題,基本上是由泯除識之執知,而挺立道德實體這條路子來的。換言之,其重心在於作者本人人格的修養。

修養深厚,則如水有淵源,詩文皆沛然若自其胸中流出;不假外求,故亦可免於現象之執著。李綱雲“信筆輒千餘言,理致條暢,文不加點,信乎道學淵源自其胸襟流出”(《梁溪先生集》卷一六三《書陳瑩中書簡集》),周必大雲“觀其字如其詩、詩如其人,後世不待識麵,當知為伊洛勝流矣”(《益公題跋》卷十《跋汪季所藏朱希真帖》),都代表了共同的體認。

由詩既可以觀人之涵養,則涵養之道究當如何?固可以有許多不同的看法,但總其大妥,則不外讀書與治心養氣二事。這也是儒者尊德性與道問學的傳統,然而二事先後次第卻很難論定。

尊德性而道問學,可以黃山穀為代表,山穀《書舊詩與洪龜父跋其後》說“龜父筆力可扛鼎,他日不無文章垂世,要須盡心於克己,不見人物臧否,全用其輝光以照本心。力學有暇,更精讀千卷書,乃可畢茲能事”(文集卷卅),不但直以養心為“學”,更認為讀書與治心不可偏廢。此與白石《詩說》謂“思有窒礙,涵養未至也,當益以學”,以學為涵養之一端者,正複相同。

道問學而尊德性,可以朱熹為代表。朱子早年以為知言而後始能養氣,知言即指知識思慮格物致知;晚年則以涵養致知兩相穿透。這種轉變,並非其哲學立場有所遷移,而是轉識成智一般宋人論淵源,恒包括兩方麵:一是內在的心源,二是外在的師友傳習。

的現象。前者就其功夫言,後者就其悟入之後的狀況言。換句話說,也必須讀書養心二者兼攝,涵養才算周至。

以下分別說明之。

(1)治心養氣晁補之曾說黃山穀“於治心養氣,能為人所不為,故用於讀書為文字,致思高遠,亦似其為人”(《雞肋集》卷卅三《書魯直題高求父楊清亭詩後》)。治心養氣,何以能令人文章致思高遠呢?作詩文又何以必須借治心養氣以求致思高遠呢?

就宋人的哲學觀點而言,天地以生生為心,生生之仁,又內具於人,所以經由仁心之發露,人可以見天地之心。但天本身隻是一元之氣,這一元之氣運行周布,則為雲漢星鬥、春夏秋冬,為“文”。天地之心見於元氣成文,人心之仁自亦如之。隻有人得其氣之正,不偏不塞,此心才能通貫天地,人文也才能秩然相應。張耒所說“詞生於理,理根於心,苟邪氣不入於心、僻學不接於耳目,中和正人之氣溢於中,發於文字語言,未有不明白條暢”(《答汪信民書》),即是此義。文與心之中和,自須於理氣之間求之。

以氣言之,文固出於氣,才亦根於氣——文為天地元氣之所發露,故欲為文,須先養氣。劉宰《漫堂文集》卷廿四說:“文章所以發天地鬼神之秘……必其氣之清也,故物不得而汨之;必其氣之直也,故物不得而撓之;必其氣之和且平也,故物不得而激之;必其氣之果毅奮發也,故物不得而沮之。故論者曰:文章以氣為主。”(《書單敬仲詩卷後》)這個氣,是由人心之仁所朱子中年從胡五峰之說,先察識後涵養;晚年則數經變易後,主張涵養與致知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不可分割,且相穿透,認為“存養之中便有窮理功夫,窮理中便有存養功夫”(《語類》卷六二)。但就為學次第言,則“須當以涵養為先”(《語類》卷一一五)。

發,理論上應是純善中和的。但性理本身不能活動,能活動發露的是氣稟之才情。才情有善有不善,所以必須通過後天的功夫,使其符合於性理,此則有待於養。職是,所謂養氣也者,應是使情氣之動合於性理。朱子《答張敬夫書》:“感於物者心也,其動者情也。情根乎性而宰乎心,心為之宰,則其動也無不中節矣,何人欲之有?”(文集卷卅二)人欲就是識執,詩必須得性情之正、發性情之和,當然要透過養氣的功夫,使其中節,宰乎心而得乎理。魏了翁說文辭“根於性,命於氣,發於情,止於道”,講的就是這個道理。文或人若能止於道、得乎理,就將像孔子一樣,從心所欲,無人而不自得了。汪藻所雲“理至而文隨之,如印印泥、如風行水上,縱橫錯綜,燦然而成者,夫豈待繩削而後合哉?”(《浮溪集》卷十七《鮑吏部集序》)之所以為宋人論文的最後祈向所在,道理亦在於此。

養氣,是要使情氣之動合於性理,勿受外物所汨蕩。這是偏於泯除識執之知的一麵,但隻有這一麵功夫是不夠的,儒者之精彩處尤在道德實體之挺立,此即須治心。前引趙汝回《雲泉詩序》說作詩若能養性識體,則詩隨人格之所養而自然呈露,初非因想生見雲雲,最可說明此義。

養性識體,是要人自得其良心,並以此自得而見天地之生機。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十六《深省齋記》說:

理氣,在宋儒的講法中分歧很大,但基本上當是就氣以顯理,視氣為宇宙流行運化的實現原理,在氣化流行中顯其善否。

識執,包括情欲與知識,已在上文論遍計執與依他起時申述頗詳。

這不是佛家獨有的看法,而是儒者傳統的區分,《禮記·樂記》“知誘於外”,鄭注“知猶欲也”;《易》乾元“各正性命”,疏:“天本無情,何情之有?而物之性命,各有情也。所秉生者謂之性,隨時念慮謂之情。”都顯示了知慮與情欲原本不分。

世之人蓋有聞鍾盤之聲,而自得其良心,以進於道者,非鍾盤使然也。杜子美《遊龍門寺》詩“欲覺聞晨鍾,令人發深省”,子美平生學道,豈至此而後悟哉?特以示禪宗一觀而已。是於吾儒實有之,學者昧而不察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夫識其遺忘,謂之省;審視其微,亦謂之省。人能內省其身,如識其遺忘與審視其微,則所以存其心者蓋當如何!

趙汝回的講法是要詩人知體、養性,韓元吉則要人存心、內省。試比較他們的說法,就可知道此心此性,即是道德之實體,是仁、是良心,而存養此一良心,則又有賴於反省和識察的功夫。這就顯示了:無論采取任何途徑來轉識智,都以得心為主,佛家如此,儒家亦然。此可與前文所述者相印證。且顯仁必在克欲,也說明了消除識執與顯現智心仍是不可分的。識其遺忘、察其幾微,微,指欲念之浮動而言,所以反省識察,實際上即是恭敬存養、克己複禮的一套功夫,為儒者“悟入”所必需。黃山穀所謂盡心於克己,全用其輝光以照本心,不但開宋人以克己存養論詩之漸,也與宋代一般的哲學體認相通。南宋時,上蔡、龜山、湖湘、朱熹等各係理學,對於仁的理解,雖有異同,但克己去私,以明其本心,大抵則是相同的。朱子尤其主張必須通過識察才能成其涵養,文集卷七七有《克齋記》一文,以為克塞人欲,則其心藹然若春陽之溫,亦可與韓元吉說互參。

由道德意識所顯露的這顆心,藹然若春陽之溫的心,其實乃是自由無限心。所謂自由無限,是因為心體仁體本為人人皆具的良心,克私去欲之後,仁體呈露,此心之體既無所壅蔽,上蔡、龜山及朱子等各係理學,對於仁的爭議,詳劉述先《朱子哲學思想的發展與完成》(台北:學生書局)第一部第四章。

則皇皇四達,感通無礙、覺潤無方,其用遂亦無所不行。以自得其心來見天地之心,所以無礙,所以“活”;因見天地之心,所以人雖有限而可以無限,可以超越客觀條件的限製與阻礙,知命樂天、不憂不懼,所以又是自由。宋人詩論中喜歡稱讚某某人外物不移、雖遭橫逆險巇而夷然溫粹,具見所養,即是就這一麵而說的。

(2)讀書宋人論詩文,都極重視書卷,這點不待強調,人人皆知。然而,讀書其實是與治心養氣密不可分的,試看陳後山《答江端禮書》說“文……正心完氣,廣之以學,斯至矣”(文集卷九)及韓拙《山水純全集》說“天之所賦於我者性,性之所資於人者學。能因其性之所悟,求其學之所資,未有不業精於己者也。古人以務學而開其性”,便知無論文章或書畫,莫不講求積學養心,而這點實隱含了宋代詩學中一個絕大的問題。

原來宋人一直認為作詩必須以積學窮理為功夫,但詩之真正成就處卻不在於學問,而在心靈之超越,所以必須要“悟”。嚴羽所謂“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就是這個傳統下的產物。於此講詩道在於妙悟,其言當然與周必大、樓鑰等人相同:

公由誌學至從心,上規賡載之歌,刻意風雅之什,下逮左氏、莊、騷、秦漢、魏、南北朝、隋唐以及本朝,凡名人傑作,無不推求其詞源,擇用其句法。五六十年之間,歲鍛月煉、朝思夕惟,然後大悟大徹、筆端有口、句中有眼,夫豈一日之功哉?(《益公題跋》卷四《楊廷秀石人事長篇》)

詳後文論轉識成智的禪宗途徑處。

詩……非積學不可為,而又非積學所能到;必其胸中浩浩,包括千載,筆力宏放……而後為不可及。(《攻愧集》卷五二《雪巢詩集序》)

與武子評詩,謂當有悟入處,非積學所能到也。

山穀晚年詩,皆是悟門。遽讀之或不易了,而中有理窟,覽者當自知之。(同上,卷七十《書張武子詩集後》)

悟,非積學所能到,但必須積學至此,然後有悟,不學則無悟也。

且悟入之後,即是從心欲之境,則所謂悟者,當指心而言。包恢《與留通判書》論此義最明:“今之學者,終日之間無非倚物。倚聞見、倚議論、倚文字、倚傳注語錄,以此為奇妙活計;此心此理,宋始卓然自立也。”(《敝帚稿略》卷二)讀書在儒家,為聞見之知;此心此理之卓然自立,則屬德性之知。“閱之多、孝之詳、煉之熟、琢之工”,目的固然在於剝落皮膚、求造真實,但若不能自得,則亦無用。魏了翁所雲“須從諸經字字看過,思所以自得”,羅大經所雲“不求之六經固不可,徒求之六經,而不反之吾心,是買櫝而棄珠也”(《鶴林玉露》卷六),皆就詩文而言,恰與陳後山桴鼓相應,隻不過後山較強調詩人須借書中學問來超拔擴充心靈罷了。山穀《題宗室大年小年畫》說:“若(大年)更屏聲色裘馬,使胸中有數百卷書,便當不愧文與可矣。”(文集卷廿七)亦是此意。因其性之所悟,務學以開其性,這兩句話真是講得好極了。

另外,由誌學到非積學所能到的境地,也就是元遺山所說學至於無學。《詩人玉屑》卷一《趙章泉詩法》條雲“問詩端合如何作?待欲學耶無用學?今一禿翁曾總角,學竟無方作無略。欲從鄙律恐坐縛,力若不加還病弱;眼前草樹聊渠若,子結成陰花自落”,講的也是學至於無學。無學無作,而草花樹子自我呈現。

這便牽涉到作者與外物的關係和作者如何創作的問題了。

儒者轉化僻執與障溺而悟入,歸結處既在此心仁體之自立自得,則透通此一道德實體,不難觀見天地之心;且可以觀此天地之心所即物而在的物,而見其自得。“仁之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語雖出自朱子《仁說》(文集卷六七),但羅大經《鶴林玉露》講得很清楚:“古人觀理,每於活處看。故曰‘觀我生觀其生’,又曰‘複見天地之心’,學者能如是觀理,胸襟不患不開闊,氣象不患不和平。”所謂觀理,是指即物而窮理之理。心能觀物,但何種心觀何種物,由觀物之活,正可反映出心中甚活,所以文中又強調“如是觀理”。如是,指觀物之方法態度而言。

這種態度,亦見諸羅氏同書卷八,文曰:“杜少陵絕句雲‘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上二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二句見萬物莫不適性。於此而涵泳之、體認之,豈不足以感發吾心之真樂乎?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什用。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等句,隻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盡有可玩索處。大抵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唯胸次活絡,才能見物見詩之活,已如上述。但此處事實上是詩人觀物,而讀者又觀詩。詩人即或觀物得活,能見天地之心;仍有賴讀者之修養始能知見,否則則以為隻是景物現象而已。任淵注後山詩,警告讀者“讀後山詩如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忌參死語。若以色見、以聲音求,是行邪道,不見如來也”,原因即於此,這仍是種超越的區分。某些人之所以能不以聲色景物求詩,能“把做道理看”“把做什麼用”,是因為他們觀物的態度,不是認知地指向景物事件本身,而是因涉及物而引起他們有關行為思想方麵的思考,反求諸己,在自己的良心上見物我無礙。這就是宋入所說的“用”與“活”。

活即不滯礙之意。於活處觀物,則鳶飛魚躍,固是心活也是物活,這樣才能在現象景物之外,看出一層道理;於活處作詩,也能因象見道、即物窮理,具有含蓄之美。這種美,兼指道德之美與美學意義之美兩方麵。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二謂意尤遠而語加活者,意含蓄而語不費,屬於後者;《鶴林玉露》卷五謂楊慈湖詩句意清圓,足觀所養,則兼含二者。宋人之所謂活法,尤當如此理解。

至於用,則不含美學的意義,亦與實際事物的作為無甚關係。那位“所造詣有在言語之外者,非世俗所能測”的戴石屏,在《論詩絕句》中說“陶寫性情為我事,留連光景等兒嬉;錦囊言語雖奇絕,不是人間有用詩”(詩集卷七),認為流連光景、雕琢語言,皆是依他起性,無與真實,唯有陶寫性情,才能見道、才是有用。這種觀點,頗可代表當時的評價標準,故羅氏《鶴林玉露》亦雲:“天以雲漢星鬥為文,地以山川草木為文,要皆一元之氣所發露,古人之文似之。巧女之刺繡,雖精妙絢爛,才可入目,初無補於實用,後世之文似之。”(卷一)此語不但可為戴詩注腳,以一元之氣所發露論文,也點出了詩人創作時的態度。

天地以一元之氣發露為文,人亦以其氣流顯為文。這種流顯發露,乃是自然而然的,如風水相觸、如泉源噴湧,隻是自然地呈現,非作出來的。作,代表人為的創造,自然則為天機暢發、不假思索模擬而至。張元斡《亦樂居士集序》所雲“韓杜門庭,風行水上,自然成文,俱名活法”(《蘆川歸來集》卷但禪家之講活法,多偏重於“活句”方麵。參活句禪者,乃是不粘滯於語言文字之意,對於詩人的觀物態度則較少涉及。

九),即指此言。施德操《北窗炙輞錄》講得更透徹:“子美讀盡天下書,識盡萬物理,天地造化、古今事物,盤礴鬱積於胸中,浩乎無不載,遇事一觸,輒發於詩。淵明隨其所見,指點成詩,見花即道花、遇竹即說竹,更無一毫做為。”(卷六)

妙識物理,盤濞胸中,即是“含蓄”;含蓄既厚,遇事輒發,初無意於造作;而見花道花、見竹說竹,則是其心無所係累,所以能照見物如實相,“以物觀物,而不牽於物;含詠情性,而不累於情”(魏了翁《費元甫陶靖節詩序》)。這是在道德主體流行中,心與行為物一體呈現,心固自得,物亦現其如相實相自在相。物既是自我呈現,則非“寫物”甚明。寫物形似之所以不佳,乃因其不能自得,故《詩人玉屑》卷十引《複齋語錄》說:“詩吟函得到自有得處,如化工生物,千花萬草,不名一物一態。若無自得,隻如世間剪裁諸花,見一件樣,隻做得一件也。”涵養自得,則物不待雕琢剪裁、揣摸刻繪,以物觀物,物物自然呈現。

詩人觀物時的情形如此,其作詩亦然,在“物色人眼來,指點詩句足”的情況下,詩並非“作”出來的,而是自我呈現的,所以楊萬裏有詩雲“好詩排闥來尋我,一字何曾撚白須”(《曉行東園》),“煉句爐錘豈可無,句成未必盡緣渠。老夫不是尋詩句,詩句自來尋老夫”(《晚寒題水仙花並湖山》)。

詩句自我呈現,所以是天機而非人力,“默契神會,不知其然而然”。這種機籟鳴發、不假造作的詩觀,顯然有兩點值得注意:一、以上整個理論結構,與《易傳》關係邃密,由天地生物風行水上成文,是宋人常用的譬喻,《困學記聞》卷廿說蘇洵《仲兄字文甫》是衍《毛詩·伐檀》釋漣為風行水成文之語。但《毛傳》此釋,當亦衍自《易·渙卦》“象曰:風行水上,渙”。另詳錢鍾書《管錐編》第118頁。

講到觀我生觀其生、複見天地之心,正是顯露自由無限心,而物皆見其自己,一如人之自得其良心在其自己:物皆見其自己、呈現其本來麵目,則是佛家所謂如相實相。呂本中《題晁恭道善境界圖詩》“疇昔相從三十年,如今休去不逃禪;知君參見法輪老,始知蒼蒼便是天”,講的就是這種儒釋之妙的境界。同詩第二首說“境界本來無善惡,人間何處有新圖。欲知個裏真消息,臘月寒鬆永不枯”,發揮尤切。既悟之後,隻是中和,靜動言為皆自然而然,無所謂善惡;而心有本源,自也無礙自在,雖臘月亦不枯萎。二、作品出於自然,無意造作,即產生以文為寄寓的創作態度,終身言而未嚐言;而作品本身則形成文以見道、意餘於文的狀況,亦與《易》之象相似。呂本中《夏日詩》“閉門觀易象,反複看如何?妙處元非畫,微言不在書”(詩集卷十五),與滄浪所謂詩妙處如相中之色、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雲雲,正可互參。清宋大樽《茗香詩論》說“易取象、詩譎諫,猶之寓言也”,於此可謂善於祖述。

當然,這條途徑之精彩處猶不在此。因為無論是含蓄,或由文以見道所導出的氣韻風神之說,都可見諸佛道兩家轉識成智的徑路。但唯有經由懲忿窒欲而挺立道德實體這條路子,才能透出對社會的關懷。

儒者一方麵慎乎所養,一方麵學問充富,“寤寐食息,必念於是;造次顛沛,必念於是,則將超然懸解、躐等頓進,徑至妙處,一日萬裏”(李廌《答趙士舞德茂宣義論宏詞書》),達到佛家所謂妙悟、道家所謂換骨的境地。這一境地,主要是在自我道德主體的挺立與修持,以存心養性為其功夫。而存心,又以敬以直內、義以方外為其精一操存之道,所以理論上必不止於自我安頓為已足,必須再透出義以方外的一方麵,展示其對社會人群的關懷與責任。詳朱熹《文集》卷六七《觀心說》。

魏了翁《答丁大監黼書》說:

愈疾古詩見懷唐律,藹然有懷人憂世之意。非但詞工味雋,而所示近著,又以見二三年間樂天知命,從容自得之趣。(文集卷四六)

樂天知命、從容自得,這種由道德意識所顯露的自由無限心的作用,正是與懷人憂世之意完全結合為一體的。此所以為“適用”。戴複古、真西山、羅大經等人之所以抨擊雕繪章句、留連光景的作品,原因就像許尹在《黃山穀詩集注序》中所說的:“曹、劉、沈、謝之詩,非不工也,如刻繪染觳,可施之貴介公子,而不可用之黎庶。唯杜少陵之詩,出入古今,衣被天下,藹然有忠義之氣。”

藹然,是形容仁者之言的狀詞。可見所謂忠義之氣、憂懷黎庶之意,本是內在仁心所發,義以方外,出乎自然。李綱《道卿鄒公文集序》曰:“土之養氣剛大,塞乎天壤,忘利害而外死生,胸中超然,則發為文章,自其胸襟流出。唐韓愈文章號為第一,雖務去陳言,不蹈襲以為工,要之操履堅正,以養氣為本。進諫陳謀,屢挫不屈;皇皇仁義,至老不衰。”(文集卷二二八)頗能說明此義。士先涵養胸中之浩然,存此仁心,則義可以不蘄然而見諸外。

因為義是不蘄然而見諸外的,所以是自然流出,與發為文章相似,而非有意為之。既非有意為之,則其吟詠情性之間,自然能見禮義之所止,傷閔哀思,若有所諷諭,這就是“興”,是葛立方所說觀物有感而近乎訕的興,也是上文所說如《易》之有象的譎諫。這種諫諷,與訕謗不同的是它本身並無直斥痛詈之辭,隻在文外見其興諭感諷之意,其本身即是意餘言外的一種表現,故亦能興起讀者的仁心。真德秀《跋南軒送定叟弟赴廣西任詩》十三章說:“棠棣之作,至今千載矣,藹然忠厚之情、惻然閔傷之誌,讀者猶為興起。南軒先生此詩,於怡怡之中,有切切傯傯之意,雖使不令兄弟觀之,友悌之心尚當油然而生,況綽綽有餘者乎?”(文集卷卅六)殆即指此而說。

本來文學藝術若就其美學價值而言,詩篇是否具有道德意識,是否能導出社會的關懷,與論之所以為詩,並無直接而必然的關係。但基於下列兩點考慮,宋人勢必要強調這層意義:(1)就一切文學藝術之欣賞與創作而言,欣賞與創作之所以可能、其本身何以存在,這一類文學藝術的根本問題,事實上即是哲學的問題。西方美學自始即隸屬哲學之內,是個最明顯的例證。同理,在討論詩文時,宋人認為欣賞與創作之所以可能,必須預設人心主體可以互相感通才行。而因為人心可以感通,讀者才能透過作品,諦聽作者的生命與呼吸,並興起自我的仁心,這就是他們論興、論詩之教化功能的基礎。換言之,由哲學預設到文學之美感及社會功能,這緊密貫串的一整套理論,不管後人是否同意,都必須承認它們並未用道德原理來替代文學原理,而是論詩文與藝術問題應有之義。(2)在一個反省觀照的時代,窺探文“心”,對個人精神誌氣與境物接運關係作一省視,本是極為自然的現象。但思索所得,未必相同,對創作及欣賞所持的態度,亦複相異。轉識成智,是他們共同的路向,但如何轉,轉後境界如何,皆不免小有參差,這點我們隻須看看宋人往往將杜陶合論,而又說杜甫如六經、陶如老氏的情形,便可知道。挺立道德實體,開展社會關懷,正是儒者氣象與佛道妙悟不同之所在,無怪乎他們要屢屢言之了。

2.道家:以虛靜心消除造作而顯一切有這樣的分別,當然隻是一種分別罷了,宋人在論哲學文學時,往往求同多於別異,我們隻能說含道應物、澄懷味象,是儒道之所同,不過在應物時小有差異而已(道家主要在講詩人應物而不傷,儒者或更要講應物而化物)。程伊川呂與叔論詩文,就是引莊子“心齋”為說的。

為什麼要以心齋來論詩文是否知本呢?陸放翁《夜坐示桑甥詩》“好詩如靈丹,不雜膻葷腸;子誠欲得之,潔齋祓不祥”(詩集卷十九),頗能點出此中消息。宋人論學詩,輒曰如學仙、如養成內丹、如金膏換凡骨,這雖是受當時宗教背景影響而產生的一些比擬,但也可知詩人作詩,雖有靈丹一粒,可以點鐵成金,也必須滌腸去垢,始能得之。齋祓,就是蕩識遣執的功夫。

其功夫的目的,不在詩語的刻鏤,而在識心之轉化。《畫苑補益》載張懷論畫有曰:“昧於理者,心為緒使、性為物遷,汨於塵坌、擾於利欲,徒為筆墨所使,安足以語天地之真哉?”心為緒使,故不能忘我;汨於塵坌,故不能忘象;徒為筆墨所支配,故不能忘言。此即為俗!轉俗,才能成真。

這種創作的進程,基本的了解是:藝術並不隻於媒介之表現,如何使用筆墨線條文字媒介,是作者的技巧,但藝術創作本身,當是技進於道的過程。放翁稱讚梅聖俞杜甫的詩是“豈惟凡骨換,要是頂門開;鍛煉無餘力,淵源有自來;平生解牛手,餘力獨恢恢”,便是承認詩人可由鍛煉之精,漸至於有餘之境,忘其為技與習,而獨得道真。由技與習而到忘其為技與習,則其創作,已在不用心、不用意之中完成了。山穀《題李漠舉墨竹》,說古人繪事妙處,類如輪扁斫斤,不能以教其子,“近也崔白畫竹,幾到古人不用心處”(文集卷廿七),便是技進於道的最好說明。這其中,技進於道,正如輪扁庖丁,必須得乎手而應乎心,心識其所以然,而手亦能著其然,始能成為一種藝術創造,否則心“齋”與祓垢,其實也都是《易·係辭上·傳》所說“聖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的洗心。《傳》又曰:“聖人以此齋戒,以神明其德”,注“洗心曰齋”。莊子本之,雲“汝齋戒,疏瀹爾心,澡雪爾精神”(《知北遊》),“願刳形去皮,灑心去欲”(《山木》)。

即隻能止於美的觀照和內在的修養,這便是道學家與藝人最大的不同。東坡在《書文與可筼簹穀偃竹記》中,將手如何應心的鍛煉稱為“學”。因此我們也可以知道技進於道的藝術創造曆程,其實即是學至於無學的曆程。一位大作家,基本上必須手能應心,然後才能得心應手。心與手合,物與心合,則其能達人所不能達者,事實上即是能見人所不能見、能想人所不能想。周必大等人稱畫與詩是心畫,原因即在於此。詩文若為心聲心畫,則其高妙與庸俗,正是心境澄濁之外顯;欲使詩文佳妙,即非治心不可。心齋之作用,就在於此,它是整個轉識成智的中心,也是詩人是否能夠化俗成真的關鍵。

就技進於道的藝術創作而言,得心應手,必須凝神不紛,“官知止而神欲行”。心齋也是如此,它是轉化成心的功夫,希望透過這種功夫,官知止而神欲行:“勿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勿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人間世》)——這些不同的認知態度中,聽之以耳的是感官知覺,聽之以心的是概念思考,所謂心止於符,是指外物與概念的符應,所以成疏說“心有知覺,猶起攀緣;氣無情慮,虛柔任氣”,情慮知覺與攀緣符應之知都屬識知,心若止於這類認知方式,則其為妄心無疑。如心手相應,參看錢鍾書《談藝錄》第247頁、《管錐編》第507頁。

又,因為是得乎心而應乎手,所以也是不能言傳的,莊子輪扁之喻,又見諸歐陽修《書梅聖俞稿後》:“樂之道深矣,故工之善者,必得於心應於手,而不可述之言也。聽之善,亦必得於心而會於意,不可得而言也。”(外集卷廿三)詩為樂之苗裔,當然也是如此。所謂茶山夜半傳機要,斷非口耳得其妙者,與《宗鏡錄》卷四引古教所雲“無一法可得”“無智亦無得”“不得一法,疾與授記”等,正相符合。《困學記聞》卷十說“莊子所謂傳,傳以心也。屈子所謂受,受以心也。目擊而存,不言而喻。耳受而口傳之,離道遠矣”,似乎也認為凡得乎心而應乎手之藝術,傳習者也應以得乎心為要,不是聲聞知見之類知識所能處理的。

何由妄心轉入常心(常心見《德充符》)隻有借心齋的功夫了。

妄心與常心,並非兩顆心,而是心的兩種不同狀態;前者為妄心執心,此類妄執,若能經由集虛養氣、斷除知障等功夫,即能廓掃塵翳,成為虛靜心。

虛靜心虛而待物,所以能見物之本然。荀子曰“心何以知道?曰虛一而靜”,就是指此而言。它由忘知而呈現,故為虛、為靜;因為虛,所以意識自身的作用和被意識的對象才能同時呈現;因為靜,所以富、貴、嚴、顯、名、利不能在心上起執。東坡《送參寥師》所言“欲令詩語妙,無厭空與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於此體會甚切。空與靜都不是指詩句而言,而是說唯能虛靜其心者,才能照見萬境、才能掌握群動,不以物擾心,而優遊自得,詩語才能妙。遊誠之詩“閑處漫遊當世事,靜中方識古人心”,陸放翁詩“人情靜處看方見”,都是就此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