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達古的春天(1 / 3)

達古的春天

散文百家

作者:阿來

春天了。

這些年的春天裏總想,而且總要回鄉。

如今城鄉疏隔,回鄉是需要理由的,高原的春天便是我回鄉的好理由之一。

高原的春天來得晚,在成都,所有春天繁花開過,眼看就是綠色深濃的夏天,家鄉那邊才傳來春天的消息。達古景區的朋友打電話說,高山柳開花了;明天打電話說,落葉鬆和樺樹發芽了。又說,你教我們認得的苣葉報春和龍膽都開了。所有這些消息,都在誘惑著我。當下就把幾乎在車庫裏停了一冬天的車開到店裏保養,換了新輪胎。我要回去看家鄉的春天。

達古冰山在黑水縣,在小時候時時仰望的那座大雪山的北邊。大雪山的南邊是我的家鄉馬爾康縣。

新輪胎黑黝黝的,新橡膠的味道也像是春天的味道。

取車的時候,站在已經開過了一樹紅花的刺桐樹濃重的蔭涼下,我想,成都的春天剛剛過完,我又去過家鄉高原的春天。一年過兩個春天!

這回是“名家看四川”係列活動之一,請作家中的大自然愛好者。去達古冰山。多少有點幫忙發現與提煉景區豐富美感的意思。達古冰山不僅有壯美的雪山風光,更有從海拔2800米到海拔5000多米的地質景觀與植物群落的垂直分布。旅遊業勃興後,這樣的審美發掘工作,正是作家可以做些貢獻的地方。

我決定不隨團行動。不參加半途上的集體午餐。但我對工作人員建議:安排的飯食要有山裏的春天——剛開的核桃花、新鮮的蕨菜。而且,眼前馬上就浮現了那些石頭建築錯落的村寨,高大的核桃樹剛剛綻出新葉,像一團綠褐色雲霧,籠罩在村寨上麵。淺淺的褐色,是樹葉的新芽。綠色是核桃樹正在開花:一條條肥厚的柔荑花序,從枝頭懸垂下來——那就是顏色淺綠的花。這個時節。村民們把將導致核桃樹會結出過多果實的花一條條摘下,輕輕一捋,那一長條肥嫩的雄花與雌花都被捋掉了。焯了水拌好的,其實是那些密集的小花附生的莖。什麼味道,清新無比的潔淨山野的味道!而在那些不被人類過分打擾的村莊,蕨就生在核桃樹下,又嫩又肥的莖,從暖和肥沃的泥土裏伸展出來,一個晚上,或者一個白天,就長到一柞多高了。要趕趕緊緊采下來。不然,第二天它們就展開了莖尖的葉苞,漂亮的羽葉一展開,為了支撐那些葉子,莖立即就變得堅韌了。鄉野的原則就是簡單,取了這莖的多半段,摘去頂上的葉苞,或幹脆不摘,也是在滾水中淺淺焯過,一點鹽,一點蒜,一點辣椒。什麼味道,蘇醒的大地的味道!

這樣一頓風味午餐後,他們還要去看色爾古藏寨。

好味道我都品嚐過。而那古老的村寨——我自己就出生於與之相似到相同的村莊。至今仍在細細觀察。我在一首叫做《群山。或者關於我自己的頌辭》的詩中寫過,這些村莊。都跟我出生的那個村莊一模一樣。我是說人、莊稼、房舍、牛欄、狗、水泉、歡喜、憂傷、老人和姑娘。

正因為這份稔熟,這些年,我從熟悉的鄉野找到了新的觀察對象:在青藏高原腹心或邊緣地帶走動時,會留心觀察一下野生植物,拍攝那些漂亮或不太漂亮的開花植物。

從成都去黑水縣城,將近三百公裏,一路都沿岷江峽穀而上。其中一半行程,成都到汶川是高速公路。相當部分是在深長的隧道中穿行,無景可看。出汶川縣城,過茂縣,公路傍著的都是岷江主流。出茂縣,沿著岷江主流上行二十多公裏。有一處地方叫飛虹橋。在這裏,河流分岔,過橋右行,是岷江主流,去鬆潘。左行,是岷江支流猛河,沿河而上,到黑水。這段時間,是山裏的融雪時節,所以江流有些混濁。水清時,比如秋天,站在飛虹橋上看在橋前彙聚的兩路江水,岷江主流清澈見底,左邊的猛河一樣清澈見底,卻水色深沉。因此猛河也被叫做黑水,連帶著分布在這條河上下兩岸的地方也叫做黑水了。這一帶,海拔已經上升到兩千多米,而且還是漸次抬升。山高穀深,山勢陡峭。一路上,見有道路寬闊的地方,我就停下車來,爬上山坡去尋找開花植物。春天進到岷江峽穀已經有些時候了,公路兩邊人工栽植的洋槐正開著白色繁花。河穀台地上,那些石頭寨子組成的村落,桃樹已是叢叢翠綠。可是,河穀兩岸幹旱山坡上的灌叢仍然一派枯黃。但我知道,這些枯瘦的灌叢樹裏一定有早開的花朵。這一路,走走停停,上到山坡,又下到路上,果然遇見了好幾種開花植物。兩種藍色鳶尾。一種開滿細小黃花的帶刺的灌叢,名字叫做堆花小檗。米粒大的小黃花一簇簇擁擠在一起,搶在綠色葉片展開前怒放。這植物的名字概括的正是其花開的繁密。小檗的根莖中可以提煉一種叫小檗堿的物質。也就是平常所稱的黃連素。還有耐旱耐瘠薄的帶刺灌叢沙生槐也開出了密集的藍色花。爬得累了,我坐在山坡上,翻看相機裏花朵,卻突然弄不明白。大自然為什麼要讓植物開出這麼多的花朵。這些花朵,和這神秘的不明白,也許就是我這一天的收獲。

是的,人們都在世界上力圖明白,但我寧願常常感受到自己很多的不明白。

拍完最後一組照片,坐在山坡上喝幾口水,一根根拔去紮在衣袖褲腿上的灌木刺時,已經是山穀中夕陽西下的時刻了。

再車行二十多公裏,就是黑水了。

黑水縣城分成兩個部分。先到的老縣城。即便地處深山,這些年被城鎮化的潮流所波及,要到城鎮上討生活的人越來越多。地處狹窄穀地的老縣城容不下這許多人了。五年前的汶川地震後,又在老縣城上方一公裏多,起了新縣城。新建了一些機關和商業網點,更多是往城裏聚居而來的四鄉村民。這次住在新縣城。縣城是新的。酒店也是新的。四層樓房,居然有一座運行相當緩慢的電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