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到天下一統的漢代,特別是經過“文景之治”,內亂已定,經濟繁榮,好大喜功的武帝把“舉遺興禮”視為“天下先”的當務之急。作為武帝“更化”的智囊,董仲舒不但建議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而且以“道名分”的《春秋》為主要依據,在集儒、道、名、法思想之大成的基礎上,提出了“深察名號”的治國主張。但與先賢不同的是,他不像諸子那樣純粹探討名實關係及其治國功用,而是把“名號之正”與天意掛起鉤來,納入他所構建的政治神學體係之中。
應該承認,董子的名號理論與諸子相比是有所推進的:其一,諸子一般隻把名號的來源歸於聖人而不談天意。而董子不僅深察了“名號”的字義,又宣稱名號源於天意。《深察名號》篇稱:“名之為言鳴與命也,號之為言而效也。古之聖人,而效天地謂之號,鳴而命施謂之名……名號異聲而同本,皆鳴號而達天意者也。天不言,使人發其意;弗為,使人行其中。名則聖人所發天意,不可不深觀也。”其二,董子指出名與號之間是“散”與“凡”(即特殊與普遍)的關係:“物莫不有凡號,號莫不有散名”。“名眾於號,號其大全。……號凡而略,名詳而目。”例如“享鬼神者號一曰祭。祭之散名,春曰祠,夏曰礿,秋曰嚐,冬曰烝。獵禽獸者號一曰田。
田之散名,春苗,秋蒐,冬狩,夏獮。無有不皆中天意者。”其三,董子提出“名生於真。非其真,弗以為名。名者聖人所以真物也。”這比諸子泛談名實相符更深刻,更具合理性。正因為“名生於真”,故聖人真物以達天意的名號就成為判斷是非的權威標準:“欲審曲直,莫如引繩;欲審是非,莫如引名,名之審於是非也,猶繩之審於曲直也。”其四,由於名號是聖人領會天意而製定的,故順名即是順天的表現:“是故事各順於名,名各順於天,天人之際,合而為一。”可見“天人合一”是在事—名—天的承順和諧中實現的!這是董子對“天人合一”作出的明確表述。其五,由於聖人發天意、製名號的目的是為了治天下,落實到禮製社會中就是要求各等級名分的人都應該一如其名,恰如其分。
為此董子逐一分析了天子、諸侯、大夫、士、民各種名號的涵義,他聲稱:“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故號為‘天子’者,宜事天如父,事天以孝道。號為‘諸侯’者,宜謹視所候奉之天子也。號為‘大夫’者,宜厚其忠信,敦其禮義,使善大於匹夫之義。‘士’者,事也;‘民’者,瞑也。”(譬如瞑者待覺,教之然後善)此外,他還特別深察了“王”號、“君”號之大意,他說:“深察‘王’號之大意,其中有五科:皇科、方科、匡科、黃科、往科。合此五科,以一言謂之‘王’。王者皇也,王者方也,王者匡也,王者黃也,王者往也。是故王意不普大而皇,則道不能正直而方。
道不能正直而方,則德不能匡運周徧。德不匡運周徧,則美不能黃。美不能黃,則四方不能往。四方不能往,則不全於王”等等。以上引文皆出自《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對於“君”號五科,董子亦如此這般地深察了一番,其意也是強調為“君”者應達到哪些道德標準。顯然,董子名號論的係統性是超越諸子的。更重要的是,諸子的以名治國論體現的更多是技術理性,而董子的深察名號論推崇主要是價值理性。
董仲舒作為武帝“更化”的首席專家,在漢代即具有極高的學術地位,《漢書》評價他“為儒者宗”;“令後學者有所統一,為群儒首”。《漢書》(四布精要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34頁。其“深察名號”的思想方法亦因此被漢儒們所繼承,緯書就經常運用這種手法,例如《易緯·乾鑿度》稱:“孔子曰:《易》有君人五號也:帝者,天稱也;王者,美行也;天子者,爵號也;大君者,興盛行異也;大人者,聖明德備也。”《易緯》,新疆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頁。隨後又一一詳解了帝、王、天子、大君、大人諸名號之深義。
《易緯·坤靈圖》又曰:“德配天地,在正不在私,稱之曰帝。帝者,天號也。……天子者,繼天治物,改正一統,各得其宜,父天母地,以養生人,至尊之號也。”《漢書》(四布精要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23頁。其他緯書亦大多如此。然而在這方麵最有代表性的仍首推東漢的《白虎通義》。由於白虎觀會議是章帝為“興漢禮”、“正經義”而召開的筆者認為《白虎通義》是一部漢家禮典。“正經義”隻是“興漢禮”的理論清理,所以《通義》雖為“正經義”,但其內容旨在甄別厘定各種禮的內涵及其官方定義,有歧義者則由漢章帝“稱製臨決”。《通義》結集後章帝又命曹褒撰《漢禮》。
具體詳見拙作《是“經學”、“法典”還是“禮典”?——關於〈白虎通義〉性質的辨析》;《孔子研究》2001年第6期;《論漢禮的興作在經學演進過程中的三次躍遷》;《福建論壇》2002年第3期。,因此該書在甄別各種禮名時也全麵承襲董子“深察名號”的方法,通篇皆以問答形式對各種禮製名號進行深察。對此,近代著名學者劉師培曾指出《白虎通義》“以禮名為綱,不以經義為區”。劉師培:《白虎通義源流考》,參見陳立:《〈白虎通〉疏正》,附錄七,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784頁。由於該書內容頗為龐雜,現僅舉要說明。以下凡引自《白虎通義》皆僅舉篇名。引文出自陳立:《〈白虎通〉疏正》,中華書局1994年版。
先看《通義》對“禮樂”的深察。《禮樂》篇雲:“‘禮’之為言履也。可履踐而行。‘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樂言‘作’,禮言‘製’何?樂者,陽也。動作倡始,故言作。禮者,陰也。係製於樂,故言製。”隨後又對五帝、三王之樂逐一作了闡釋。這裏僅舉三王之樂為例:“禹曰‘大夏’者,言禹能順二聖之道而行之,故曰大夏也。湯曰‘大濩’者,言湯承衰,能護民之急也。”“武王曰‘象’者,象太平而作樂,示已太平也”。其實,三王之樂名是否有此深意並不重要,漢儒根據現實需要進行解讀才是其意圖之所在。對十二律、五聲、八音等名的辨察也是如此。
在辟雍、封禪、巡狩等禮製方麵,《辟雍》篇稱:“‘辟’者璧也,象璧圓,以法天也。‘雍’者,雍之以水,象教化流行也。‘辟’之言積也,積天下之道德。‘雍’之為言壅也,天下之儀則,故謂之辟雍也。……諸侯曰‘泮宮’者,半於天子宮也。明尊卑有差,所化少也。”“‘庠’者庠禮義,‘序’者序長幼也。”《封禪》篇釋“封禪”之名曰:“‘封’者,廣也。言‘禪’者,明以成功相傳也。”《巡狩》篇又曰:“‘巡’者,循也。‘狩’者,牧也。為天下巡行守牧民也。”可見各種禮名皆有深義。
在班爵製方麵,《爵篇》稱:“‘天子’者,爵稱也。爵所以稱‘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何以知‘帝’亦稱天子也?以法天下也……何以知‘皇’亦稱天子也?以其言天覆地載,俱王天下也。”《號篇》則對帝、王、皇等名號的涵義進行了辨析:“‘帝王’者何?號也。號者,功之表也。所以表功明德,號令臣下者也。德合天地者稱‘帝’,仁義合者稱‘王’,別優劣也。”
“‘皇’者何謂也?亦號也。皇,君也,美也,大也。天人之總,美大之稱也。”對三皇五帝的名號,《號篇》亦一一作了闡釋。例如:“謂之顓頊何?顓者專也,頊者正也。能專正天人之道,故謂之顓頊也。”從天子、帝、王、皇這個等級秩序金字塔塔尖往下,《通義》又進一步深察了公、侯、伯、子、男等名號的涵義。“所以名之為‘公侯’者何?‘公’者,通也,公正無私之意也。‘侯’者,候也,候順逆也。”“‘伯’者,白也。”這裏“伯”僅釋為“白”而未點明其道德意蘊,顯然與公、侯、子、男的解釋不協調。陳立疏正引緯書《春秋·元命苞》原文與盧文弨校正,認為“白也”後脫“明白於德”四字,筆者認為此說有理有據。“‘子’者,孳也,孳孳無已也。”對公、卿、大夫的名號亦作出解釋:“‘公’之為言公正無私也。‘卿’之為言章也,章善明理也。‘大夫’之為言大扶,扶進人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