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末年,瀛洲景城縣崔家莊有個莊戶人家,戶主叫馮良建。崔家莊絕大多數人都姓崔,馮姓是單姓,外來戶,是在馮良建祖父的時候,從邢州遷來的。馮良建祖父是個書生,有一次進京趕考,路過澤州時,恰遇豪強節度使劉稹“澤潞之叛”,馮良建祖父被亂兵洗劫一空,好不容易撿到一條性命逃出來,慌慌張張地,竟把方向搞錯了,逃到瀛洲景城縣崔家莊。這個又餓又乏的書生,最後暈倒在一崔姓人家門前。崔家把他救醒,問明情況後,見他誠實,有學問,便把女兒嫁給了他。恰好這崔家又沒有子嗣,祖產的幾十畝田地也都交到他手上。
做上門女婿,盡管女方有高宅良田,在讀書人那裏,也不是一件榮耀的事情。所以,馮良建祖父總思謀著把一家老小帶回老家去。但是後來他打聽到,邢州也在兵亂中遭遇浩劫,他的父母及很多親戚都不幸慘死。馮良建祖父回家安葬父母,大哭一場後,安心在崔家莊定下根來。
雖然流落異鄉,但馮良建祖父並沒有改變習儒應考的習慣。不過他的運氣實在不好,進了幾趟京城都名落孫山。後來,他就把希望寄托在馮良建父親身上。馮良建父親呢,也並沒有取得比他老爹更大的成就,最好的就是過了州府的考試,做了解元。後來參加了幾次朝廷主持的考試,都空手而歸。
馮家讀書沒有起色,田地經營也不好。到馮良建的時候,幾十畝祖產,就隻剩得十幾畝薄田了。
崔家莊是崔姓的天下,馮家是外姓人,又是單丁戶,雖然曾與崔姓聯姻,但傳到馮良建這一代時,那血脈已經很淡。所以,馮家在這個莊子裏顯得相當孤獨。
這種孤獨不隻是血親上的,還在於馮家人不同的行事風格。在崔家莊,崔姓人家但凡有大小事情,一聲吆喝,全莊子的人都會趕來幫忙。甚至不用吆喝,隻要有些風聞,大家就會湧來。螞蟻搬家一樣,再大的囊蟲也能輕易舉著往前走。
馮家不一樣,他們要有事,需要一戶一戶去請,低三下四地說話。人家要不高興了,甩一臉子,還弄得老大沒趣。照通常的做法,馮家要改變這種狀況,應該多結交朋友的。禮尚往來嘛,你幫了人家的忙,人家再不願意,也會來還你情的。一來一去,朋友就多了,圈子就大了,就算是單姓人,也不會孤獨了。
偏偏馮家不這樣做。別人有活兒的時候,他們不主動上前幫忙;別人有閑的時候,他們又不請人吃飯喝酒拉近關係。他們的時間,都用在自己身上,除了勞作之外,就是讀書習儒,準備應考。
崔家莊人對馮家的感情是有個變化過程的。崔家莊人雖都是普通農人,但他們也懂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道理,最初看到馮良建祖父那樣玩命讀書,還是欣喜而敬重的,甚至還有農家把孩子送去他那兒拜師,跟著修習學業。
隻是,當馮良建祖父及後人連考了幾十年,連水泡都沒砸出來一顆後,崔家莊人就把他們看得輕了。跟他們修習的童子都紛紛離去,沒跟他們修習的人家反而大大鬆了一口氣:幸是早不讓自家孩子和他們混,否則,書讀不成,還弄得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把田畝也白白荒廢了。
這樣,對馮家的看法就漸漸變了味,最初的敬重和神聖已經沒有了,現在都成了輕視和嘲諷。讀書入仕自然是好的,但顯然馮家人不適合。笨呢!連讀了三代,也沒個成氣候的,還不笨麼?也可能是,這馮家人祖墳沒有跨在地脈上,命裏沒有吧?
優裕感就在馮家人麵前生了起來:咱至少在莊稼活上是不賴的,甚至還有一手能安身立命的百工技藝。人勤地不懶,隻要舍得幹,財富和田畝就會一點一點增多。馮家有啥?江河流水,每況愈下,嗬嗬……
馮家對他們在村裏的地位,以及村裏人對他們輕賤和嘲諷,其實也是很明白的,但他們擰上了,絕不改變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他們堅信自己能夠出人頭地,隻要一朝躍過龍門,所有堆疊在頭上的那些白眼和唾沫一瞬間就會煙消雲散,他們的地位立刻就能來一個乾坤扭轉。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在他們跨上官轎的時候,一切羞辱、糾結和不快,都會像鞋底的塵土,被輕輕磕掉。
馮良建的祖父沒能見到這一天,馮良建的父親也沒能見到這一天,馮良建也沒能見到這一天。
不過,馮良建的心情已經他的父祖不一樣了,他雖然也沒實現那個夢想,但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給他帶來曙光的是他那個叫馮道的兒子。
馮道出生,正是馮良建最苦悶的時候。馮良建雖然也和他的父祖一樣,習儒不輟,但是,悲哀和絕望已經像積年的塵垢,堆壓在心底。他一度對自己非常擔憂,擔憂自己能不能在這條路上繼續往前走,會不會辜負父祖不能實現都摜在他頭上的沉重的期望?兒子的出生讓他有個基本的判斷,無論如何,他不能讓這個兒子走這條艱難、痛苦而無望的路了。因此,他給兒子取名為“道”,字“可道”。
“道可道,非常道。”他用的是老子《道德經》裏最前麵的一句話。
那年代的讀書人都這樣,入世和遁世是支撐他們向前行走的兩條腿。一心求仕,但始終不為朝廷所用的時候,他們就用老莊的遁世觀來安慰自己,以求得心理平衡。
但是,似乎命運注定了要和馮良建開玩笑。小馮道滿周歲,馮良建給他抓周時,他胖乎乎的小手不抓金不抓銀,也不抓馮良建放在他近手邊的《道德經》,而是徑直爬過去,把隔得遠遠的那本《論語》抓過來,死死摟在懷裏。
到他呀呀學語的時候,他一開始就表現出了驚人的記憶天賦。
馮良建最先把一本叫《兔園冊》的蒙學讀物教給他玩兒。沒想到自己念兩遍,馮道就記住了。沒過多久,一整本《兔園冊》,小馮道就能像爆炒豆一樣劈劈啪啪從頭念到尾。馮良建大為驚奇,把《道德經》也教他讀,然後又把那些繁奧的儒學經文都教他讀。所有這些,馮道都能達到入耳不忘,過目成誦。
馮良建想起自己小時候念這些東西的痛苦經曆,那些拗口難認的字句,就像一盤盤腐臭的食物,聞一聞就翻腸倒肚作嘔欲吐。小馮道呢,卻把它們當成蜜甜的糖塊,吸吮得津津有味。
看到兒子這麼能記,馮良建也興奮,時時把兒子的記憶能力當成一件自得的事情。當有人來家的時候,就鼓動小馮道上前給客人背一段,就像演戲起舞一樣。小馮道也得意,紅著小臉,翻著嘴唇,用咬得不太清楚的口齒把客人的驚訝升到極致。
馮良建這時候的心態是複雜的。他並不奢望這個兒子能讀成大器,他仍然不想讓兒子再吃苦。他展示兒子,有著純粹的娛樂心態。同時,他又迫不及待想向別人表明,我馮家人其實是能讀書的,沒有考上功名,原因並在於馮家人的蠢笨!另外,他的心中又隱隱有一絲潛藏的激動和期待,似乎這小馮道將來能走出一條不同於祖輩的路……
馮道在漸漸蒙事的時候,就不願再在外人麵前展示他超好的記憶力了,任隨馮良建怎麼鼓動,他都不說。隻願一個人默默地念,默默地記。這件事讓馮良建很慚愧,也很震撼。他慚愧的是馮道用實際行動教育了他,讀書不是為了向別人炫耀,那是真正踏實的功夫;震撼的是這馮道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了這般見識,看來,自己的書真是白念了。
這件事後,馮良建便放棄了讓馮道悟道遁世的想法,一心培養他讀書習儒。他自己著力教導,又延塾師教他功課。等馮道長得大一些的時候,他不惜賣掉部分田產,籌足學費,把馮道送到價格昂貴的縣城學堂,跟那裏最好的名師學習。
馮道到縣城後,他的頭頂上仿佛打開了另一麵更加廣闊的天空。他讀到了更多從來沒有見過的書,聽到了先生講的那些他聞所未聞的道理,了解到了天下那些讓他憂心不已的大事情,也結交到了許多同學。他雖然來自鄉下,被很多同學歧視,羞辱為土包子。但是很快大家都不敢小看他了,因為他在他們麵前展露出了非凡的才華,詩文了得,對子過硬,字墨漂亮。同時,他又以他溫和能忍的性格,最終和那些欺負他的人做了好朋友。而那教了幾十年私塾,培養出不少進士的老先生,也對他驚歎不已,認為他是自己教過的最好的學生之一,前途無量。
可惜的是,沒過多久,馮道讀書就遇到困難了,因為馮良建的田產已經賣得差不多,很難再籌足學費和生活費供馮道繼續念下去了。
不過這一切都沒能改變馮道求學苦讀的意誌。每到吃飯的時候,他就躲到一邊,啃兩口幹硬的窩窩頭。實在沒饅頭可啃的時候,他就喝兩口涼水填肚子。其餘時間,他都坐在學堂埋頭讀書。當有同學問他吃沒吃飯的時候,他就精神抖擻告訴人家,已經吃了!其實,那時候,他的眼睛正一陣陣發花,頭一陣陣發暈,那種饑餓的感覺就像鈍器一樣,一下一下敲打著他脆薄的腸胃。
後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窘境了。私塾先生,以及一些善良的同學就會施點東西給他吃,不過也有不少的富家子弟在一旁嘲笑他,羞辱他。馮道的反應都很平和,施舍他食物,他也不覺得是施舍,說幾句感激的話,就坦然接受。羞辱他了,他也不和人家對抗,一笑了之。馮道的這些舉動,連先生都大為驚歎。他覺得馮道不但學問了得,性情在他教過的學生中也是少見的。他感慨地對那些羞辱馮道的富家子弟說:“你們別欺負馮道,三窮三富不到老,馮道將來是必成大事之人,說不定哪一天,你們就會反過來求他了!”
然而,一件災難性事件的發生,讓馮道再也不可能繼續讀下去了。馮道的母親張氏,忽然得了一種很嚴重的病。
張氏所得之病,其實與馮家世代耕讀不無關係。馮家的男人要讀書求學,家裏的農活,就主要是女人在做。連耕田、挑糞、背物等繁重的體力活也是女人們一雙手兩隻肩膀扛下來的。所以,她們的身體總是比別的婦女壞得早。
馮道的母親張氏,就是由於這種長期超負荷的勞動,讓身體嚴重透支,累得吐了好幾次血。那一次,當她從田裏把穀子往家裏背的時候,途中一下就萎在地上,半邊身子再也動不了了。
噩耗傳來的時候,馮道正在老師的稱許及同學的羨慕和嫉妒中激動不已。家仆把他叫出去,告訴了他這個消息,他怔在那裏,半天沒說一句話,然後一個人躲到角落裏大哭了一場。
回到學堂時,他便告訴先生,他決定輟學回家了。先生聽了痛悔不已,說:“可道,你的孝心讓人感佩!但是,你就這麼終止學業,不是太可惜了嗎?要不學費為師給你免了,你還是留在為師這裏繼續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