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忍饑寒小馮道苦讀 受屈辱老良建求親(2 / 3)

馮道笑笑說:“先生,我娘生了重病,弟妹們年幼,我爹一個人扛著一整個家,太困難了。學生一個大男人,必須回去幫他接一肩。不過先生放心,學生回去後,照樣會繼續念書,不會停止修習的。先生想幫學生,就請先生借一些書給學生,學生拿回去讀。讀完後,再給先生送回來。有不懂的,再來求教先生,好嗎?”

先生歎口氣,點點頭放他回去了。

馮良建見馮道回來,心裏很是不忍。

早先,他是打定主意不讓孩子習儒受苦的,但這孩子卻愛上了習儒,並不以為苦,而且學業精進神速。現在呢,卻因為家庭突遭災變,被迫讓他輟學。馮良建想這孩子心中的悲苦肯定是難以用言語來表達的。

他拉著馮道的手,把他往學堂拖,一邊慘切地說:“兒啊,你繼續去讀書吧!為父雖然無能,但就是把整個家產都賣光,也要讓你把學業修完,一直到考取功名為止啊!”

馮道望了父親一眼,反身回來,把父親拉到一張條凳上坐下,像個大人一樣拍拍他父親的背,笑著說:“爹,城裏的學堂孩兒是不去的了。但是,這並不表明孩兒就會放棄學業,孩兒要一邊勞作一邊自習。”

接著,他把背上的書包卸下來,拿出裏麵的書一本一本給父親看,說:“爹,你看,先生送了孩兒這麼多書,這可夠孩兒讀一些時日了。以後孩兒就自己讀了。遇到不懂的,孩兒就問你,或者進城問先生。讀書,不一定非要坐到學堂裏嘛……”

馮道淡定的神情和堅毅的態度,讓馮良建大為感動,同時也很慚愧。他感覺仿佛自己被馮道教育了一次。馮道雖然年紀小,但是並不像他,遇到事情就慌張絕望。在他以為無路可走的地方,馮道還能不慌不忙開辟出一條新的路來。

馮道從此就留在家裏,有農活的時候,就和他父親一起去做。收工回來,他就趕緊端上熱水,給母親擦洗動不了的身體。然後去藥鋪抓藥,燒火煎好,端到床前,喂給母親喝。

夕陽在山,蟬聲如織。馮道一手執扇煽火煎藥,一手把書輕輕念誦。在嫋嫋的藥香飄拂中,馮道神情專注,聲音清脆。馮良建在一旁看著,欣慰地撫摸著自己的胡須,悄悄流著淚,迷醉在這一幅畫裏。

晚上,當馮道服侍好母親,收拾好家務活後,他又迅速躲進房間去,埋在一豆青燈之下,進入了經書的世界。

每天農活幹下來,是一個人身體和精神最困乏的時候,全身骨頭骨節都在酸痛,挨在什麼東西上,眼睛就會迅速閉上。那時候,你會發現世界上最重的東西不是大山,而是兩塊薄薄的小小的眼皮。不管你使多大的勁,過不了多久,撐開的眼皮都會不由自主地合上。而這時候讀經,讀那些枯燥乏味句子,簡直又像在給困倦的身體唱催眠曲。

這些都是馮良建曾經經曆過的場景,他深切地體驗過其中的困惑和無奈。不過,馮道似乎並沒有這樣的糾結和折磨。他每次去看馮道,這孩子都在津津有味地讀,並沒有打瞌睡呀煩躁不安之類的情況。而且為了節約燈油,馮道總是把燈芯剪到最小,那一抹弱弱的光點隻能照見馮道書上的幾行字。馮良建搖搖頭,走過去把燈芯給他往外拔一拔,讓火苗稍微大一點。但是馮良建睡一覺醒來後去看他,發現他又把光焰剪成那麼弱弱的一點苗頭了。

一天晚上,馮良建忽然被一股濃烈的焦臭味驚醒。他聞出臭味是從馮道房間裏飄出來的,趕緊翻身起來,衝進馮道的屋裏。他發現馮道伏在桌上睡著了,燈火已經點著了他的冠巾和頭發,正熊熊地燃燒著。但馮道依然一動不動伏著,渾然不覺的樣子。

馮良建嚇了一跳,大叫著衝過去,拿起一塊桌布蓋在馮道頭上。火完全撲滅後,馮道才被他父親弄醒過來。他看到父親站在麵前,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爹啊,你怎麼又起來了?你快去睡吧,孩兒再看一會兒書,也要睡了,你不用擔心孩兒的。”

馮良建的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他拿著燈,把馮道拉在水缸前,讓他往裏看。馮道在水缸裏看到自己的影子,才嚇了一跳,驚訝地叫道:“我的頭發是怎麼了?”同時他才感覺到疼痛,手在頭皮上輕輕碰一下,整個臉就咬牙縮鼻變了形。

馮道不隻是冠巾燒光,頭發燒去一大半,連頭皮也燒傷了,血水往外流。馮良建一邊流著淚,一邊把他的頭發剃光,在傷口處塗上藥膏,用一塊布帕把他整個頭頂嚴嚴包了起來。

冬天到來的時候,天氣非常冷。崔家莊一連下了十幾天大雪,都還沒有停歇的跡象。鋪天蓋地的積雪把門都堵住了,進出都很困難。這樣的天氣,正是孩子們最快樂的時候,他們敲開門窗,衝到屋外,堆雪人,打雪仗,支起一麵大大的圓圓的竹篩捕捉那些找不到食物的飛鳥。

馮良建看見村裏的孩子在外麵玩得高興,就對馮道說:“孩子,別念書了,你也出去玩一會兒吧!”

馮道把書放下,但他並沒有出去玩兒。

他拿起一把掃帚出去,把庭前的積雪掃起來,堆在一邊,理出進去的道路,避免雪化後,水倒灌進屋子裏。然後,他又從爐膛裏夾出幾顆火炭,放在一口廢陶罐裏,再在上麵壓上一層灰,提在手裏,背上背篼,拿著鐮刀,到野外給圈裏的豬割青草去。

野外的青草都壓在積雪下,馮道用鐮刀把積雪掏開,割起那深埋在雪下的一星兩星的青草。手要太僵了,他就伸進陶罐裏的火炭上烤一下。

雖然壓了灰,延緩了火炭的燃燒,但陶罐裏的火也已經燃盡了。隻是背篼裏的青草還隻有一點點。

雪太大,又是冬天,野外的青草割起來真是太難了。

回家喂好豬後,馮道給癱瘓在床的母親炕下添了一些火炭,幫她翻了翻身子,清理了她的便溺,又趕緊到屋子裏拿起書來讀。馮良建從山上撿柴回來,看到馮道讀書的屋子冷得像冰窟一樣,趕緊夾了些火炭放進火盆裏給他送進去,並對他說:“兒啊,你怎麼連火炭都舍不得用呢?這樣凍壞了身子可怎麼辦?你別擔心柴不夠燒,為父會繼續上山打柴的!”

馮道推開火盆說:“爹,你把火炭給母親添在炕裏吧,孩兒不冷。”

馮良建正色道:“看你,都不停跺腳了,怎麼還說不冷呢?咱家沒有錢,還沒有柴燒麼?燒完了,爹到山上砍就是了嘛!”

馮道急了,說:“爹,孩兒真不能烤火啊!”

馮良建笑起來:“為什麼?你是狼,怕火呀?”

馮道見推脫不過,囁嚅了半天,才說:“孩兒要是烤火,要把身體烤暖和了,就會打瞌睡……讓腳冰著,冷得痛,瞌睡就不會找上門來了……”

馮良建感覺一股熱辣辣的東西又湧進了眼眶。他轉過身去,隻輕輕說了一句:“兒啊,要是瞌睡,你就睡會兒吧,明天還有時間嘛……”

一股巨大的憂慮又在馮良建的心中彌漫開來。馮道的學業越好,憂慮彌漫得越深,越遠。其實,從他自己小時讀書開始,這種憂慮已經在他心中彌漫了,不過,那時候還隻是若隱若現的,現在,憂慮已經濃雲慘霧一樣,把整個山頭全部籠進去了。

憂慮的是,這時候幾乎已經沒有科舉考試了。

一百多年前,從安史之亂那會兒起,大唐帝國就開始走下坡路。朝廷為了平定動亂,鼓勵各鎮節度使勤王,把軍政大權交到節度使手上,這使得節度使的權力越來越大。然而,軍鎮的權力變大,他們也開始像安祿山史思明那樣,不聽從朝廷的指揮,不受朝廷拘管,職位由子弟或部將承襲,在各自的地盤上自行其事,有的甚至公然造反。這樣,為平定一場藩鎮之亂,又使新的藩鎮亂起來。而撲滅新的動亂,再一些軍鎮又重新做大。如此惡性循環,綿延不絕。

朝廷內臣呢,又在不斷內耗。為做大求尊,爭鬥非常激烈。長達四十多年牛李兩派朝臣的彼此傾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皇帝為了抑製文官的權力,漸漸地重用宦官,把很大一部分權力交到宦官的手裏。宦官一旦掌握了權力,就像曆史上秦朝趙高的“指鹿為馬”,漢朝宦官的“黨錮之禍”一樣,又漸漸地淩駕於皇權之上,連皇帝的廢立也都由他們來把持了。

宦官專權和朋黨之爭,使得朝廷自身消耗巨大,更加沒有能力控製節度使的割據。政令昏亂,行政昏庸,官員貪汙腐敗,各種苛捐雜稅讓老百姓背上了沉重的負擔。終於在乾符二年(875年),爆發了王仙芝和黃巢的大叛亂。

王仙芝和黃巢的叛亂就像在秋天的草地上點燃了一把火,火勢迅速往全國各地蔓延起來。乾符五年(878年),王仙芝被朝廷軍斬殺後,黃巢收編了王仙芝殘部,轉戰江南,向南一直打到沿海的廣州、桂州等地。後來,黃巢又率軍北上,並於中和元年(881年)攻占京都長安。大唐皇帝帶隨從宦官田令孜等倉皇出逃到四川成都。

黃巢當年十一月在長安稱帝,國號大齊。便在第二年,中和二年(881年),當大唐皇帝都逃到四川躲起來的時候,小馮道出生了。

這也正是馮良建在拚命考功名的時候。截止到那一年,他還連半個秀才都沒撈到,但是國家已經破碎,皇帝已經逃走,科舉考試就這樣,在匆匆忙忙中謝幕。

黃巢叛亂最後在李克用、朱溫等節度使的打擊下被平定了。但是,這時期節度使已經完全不聽朝廷號令,整個大唐帝國實際上已名存實亡了。

這些藩鎮節度使互相征伐,攻擊,兼並,連年征戰不斷,就像春秋戰國時期一樣。這樣又打了一二十年,漸漸地,中華大地形成了幾個重要的軍事及政治集團。

一個是宣武節度使朱溫。朱溫原來是黃巢手下的大將,後來叛變黃巢投降朝廷,被僖宗賜名為“全忠”, 封左金吾衛大將軍,又被授以宣武軍節度使,讓他統帥兵馬抗擊黃巢。在擊敗黃巢,斬黃巢餘部秦宗權後,被昭宗封為東平王。後來,由於昭宗被宦官韓全誨幽禁,他應宰相崔胤要求進京護駕,斬殺宦官數百人,被昭宗封為梁王,天下兵馬大元帥,手握三十萬重兵。

不過這時候,他就漸漸顯露出了叛變的本性和不甘人下的野心,天祐元年(904年),朱全忠殺宰相崔胤,逼迫昭宗遷都洛陽,八月又指使朱友恭、氏叔琮等人殺昭宗,另立其子李柷為帝。這樣,朱全忠挾天子以令諸侯,整個大唐政權都牢牢地控製在他的手裏。

另一個是河東節度使李克用。他是沙陀人,父親本名朱邪赤心,因戰功被皇帝賜姓李,改名李國昌。在黃巢叛亂的時候,李克用率沙陀、韃靼兵進攻關中,迫使黃巢撤出長安,被朝廷封為河東節度使、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接著,他又率軍渡河,在良田陂大敗黃巢大將尚讓,使黃巢軍從此一蹶不振。黃巢叛亂覆滅後,李克用被僖宗封為隴西郡王。大順二年(891年),李克用又被封為晉王。此後,李克用在河西一帶,和朱全忠及其他節度使互相攻擊,占領的地盤越來越大,擁兵二十萬,實力僅次於朱全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