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馮道正和姚洪閑聊,忽有家仆進來報告說,皇帝派欽差大人上門來了,讓馮道趕緊出去接旨。馮道出去一看,那位欽差竟然是李小喜。
聖旨宣布馮道官複原職,繼續擔任司空兼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聖旨念完後,李小喜笑嘻嘻地說:“馮相公,恭喜你了!皇上的意思是請你即日進京上朝,不可違慢!”
馮道謝過皇恩後,淡淡地對李小喜說:“謝謝李大人。老夫知道了,等老夫收拾一下後,就馬上進京。”
李小喜說:“你是該感謝我!因為皇上一登位,我就給他建議說,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讓他重用你。你看,皇帝的聖旨就來了!”
馮道知道這是李小喜在向他示好,實際情況可能正相反。不過,他也沒有揭穿,反而施禮道:“感謝李大人,進京後,老夫再專程登門致謝!”
李小喜一走。姚洪便興奮地說:“先生啊,真是可喜可賀!請允許學生設宴為您祝賀,先生可不要推辭哦!”
馮道遲疑了一下說:“好吧,不要其他人參加,就咱們兩個,還是像以前那樣,找個小酒館,咱們喝一台。老夫正有很多心裏話要和你說呢!”
兩人在一個小酒館裏找到一個安靜的小間坐下來。點上菜後,姚洪舉起酒杯對馮道說:“先生啊,大晉皇帝這麼重視您,學生真替您高興啊!來,學生敬您一杯!”
馮道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說:“姚洪,喝過這杯酒後,你就和老夫一起回京城去吧,大晉皇帝一樣會重視你的!”
姚洪說:“我可沒有先生的威望,說不定大晉皇帝會置學生於死地呢!這可得先生多在皇帝麵前給學生美言啊!”
馮道說:“不用老夫多說,皇帝肯定還會讓你官居原職,說不定還會升遷提拔你的!”
姚洪不相信地說:“先生憑什麼這麼肯定?”
馮道笑一笑說:“你沒發現嗎?不管是明宗皇帝,還是先帝,都是帶兵打進京城,推翻前朝的,但是他們除了處決幾個不得不殺的人外,還處理過什麼人?絕大多數人都官居原位。這就是這一時代的特征,老夫敢說,石敬瑭進京,雖說他把國號也改了,但其實還就是原來那個朝代,他照樣會和明宗皇帝以及先帝那樣,還是用原來那些大臣。”
姚洪高興地說:“果真如先生所說,學生就放心了。好,吃過這頓飯,學生就隨先生進京!”
但是馮道把一杯酒全吞下後,說:“可說實在的,老夫一點都不想進京!這些天,老夫日夜擔心的就是石敬瑭會派人來宣老夫進京,誰知道,他真的就來了,而且還來得這麼快……”
姚洪的筷子停了空中。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把筷子放在桌上,輕聲說:“先生,您不願意進京,是不是因為皇帝做的那些賣國求榮的事?”
馮道定定地瞪著姚洪,問道:“姚洪,你不覺得到這樣的皇帝手下為官,很恥辱嗎?”
姚洪把臉抹了一把說:“是很恥辱,怎麼會不恥辱呢?但我們生在這樣一個恥辱的世道,我們能潔身自好嗎?而且我們又是文官,有什麼能力改變這種恥辱的狀況?我們從小寒窗苦讀,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難道就這樣丟掉一切,隱居深山,泯然於世人嗎?”
馮道聽到這裏,忽然非常意外地大聲哭泣起來。一時間姚洪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辦。在他的心中,他的這位先生從來就是不疾不徐,沉著冷靜,慈愛寬厚的樣子,從來就沒看見過他有什麼大的情緒波動。今天這種狀況,讓他太意外了。
馮道哭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停下來,擦了擦臉。他看到姚洪也是滿臉淚水,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不好意思地道歉道:“姚洪,老夫今天失態了,讓你見笑了!”
姚洪說:“先生真情動人,自然是心中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學生怎麼會笑先生了!”
馮道說:“姚洪,老夫給你講個故事吧。有一個年輕人,他和你一樣,從小就酷愛讀書,雖大雪擁門,手僵欲斷,也手不釋卷。不過他比你更慘的是,他的家庭相當貧困,他的父母是賣掉了祖業才給他湊足學費供他上學的。可他又生不逢時,遇到軍閥混戰,科舉停滯。於是他隻好依靠他父親的關係,到一個節度使手下當了一個小小的參軍。卻是這個節度使正好是這一時代最典型的那種人,貪婪,嗜殺,無恥。這樣,這個年輕人一開始走上仕途就遭遇不幸。他飽讀詩書,心裏裝著致君舜堯的理想,麵對的卻是如此不堪的環境!”
馮道端起酒杯,像喝藥那樣喝了一口,又接著說:“當他的忠言勸諫碰到冷臉。並被丟進監獄以後,他終於明白那裏並不是他應該呆的地方。於是他毅然來到了晉陽。”
馮道接著興奮地說:“姚洪啊,你不知道,那時候的晉陽,是每個讀書人都夢想去的地方啊。那裏充滿春天的氣息,呈現出一派蓬勃的生機和飽滿的希望。那裏的主上雄才大略,意誌堅強,敢於在虎狼叢中挺起脊梁,扛起搖搖欲墜的國家的重量。那裏的文臣武將恪盡職守,舍生忘死,赤膽忠心,團結向上。姚洪啊,你不知道那種感覺,你可能從來沒有體會過。你走到那裏,你就感到春光耀眼,春潮暗湧,春芽像浪頭一樣一波一波直往上串,招展的綠葉都閃爍著新亮的耀眼的陽光,清新的氣息醇美得像酒一樣,聞一口就讓人沉醉。和諧的氛圍又如同一叢叢雨後的春筍,每一根都充滿無窮無盡的力量……”
馮道感歎著,輕捋胡須,微微閉眼,後仰身子,一副深深陶醉的樣子。
姚洪也激動地說:“是呀,那時候學生雖然還小,還在私塾裏,但私塾先生已經告訴我們,如果晉王能打下江山,那就像是前唐太宗朝的時候,一個複興的局麵會很快到來!”
馮道說:“對呀,你們的私塾先生說得對,所有人都是這樣認為的,覺得一個太平繁盛的世界立馬就會到來!那個儒生也是這樣認為的。為此,他的心裏充滿巨大的激情,他隨君王南征北戰,忘我工作。他把自己幾乎所有的時間精力都填進了統一和複興國家的大業中。他按照聖人的教訓,規正自己的言行,不敢越雷池一步。他雖然忙,忙得幾乎忽略了父親,忽略了兒子,但是他的心裏任何時候都充滿飽脹的幸福!而最後,結局也不負他的期望,一個幾乎算得上統一的國家真的就建起來了!”
馮道眼神蒼茫,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裏,他似乎望到了極遠處,他的臉上是一大片豔麗的酡雲。不過,這片酡雲就像西天的晚霞,隨著太陽的極速下山,這片酡雲很快就褪去了顏色,變得灰白,暗黑,甚至消融在廣闊無邊的夜色中了。
馮道極痛苦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歎息著說:“誰知道呢,三年,僅僅三年的時間,天下就風起雲湧,幾乎所有的諸侯都揭竿而起,戰爭的愁雲又迅速籠罩了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老百姓妻離子散,流離失所,饑餓瘟疫橫行,這些所有人都以為從此將遠去的不幸,原來隻是躲在了半空中,一夜之間,就隨著暴雨傾盆而下,淋汙一切……”
姚洪說:“好在繼位的明宗皇帝卻是個極清明仁厚的皇帝,而且這樣的動亂並沒有發生太長的時間。而事實證明,明宗皇帝算得上是前唐末年以來到現在為止最好的皇帝,在他的治理下,國家也出現了較為清明和安定的局麵。”
“你說的沒錯,”馮道說,“明宗代替莊宗,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是國家之幸,百姓之福。但是,要知道,這對那個儒生的打擊仍然是非常大的。試想,在晉王帶領大家打天下的時候,大家對晉王都是非常忠誠的,所有人看起來都是團結一致積極向上的,沒想到忽然全天下都反對他?他是曆史上的紂王、煬帝這樣的獨夫民賊嗎?他做了人神共憤的大惡事嗎?都沒有呀!那麼,大家的忠誠和信義都到哪裏去了?而且讓那個儒生後來想起來心裏越來越不是滋味的是,這一事件,為後世開了一個非常壞的頭,一言不合就可能造反,所有人都不再信守最基本的儒家道統,最終而至於今日之局麵……”
馮道說著說著,他又開始流淚,就像他今天的淚管破了一樣,稍微一受刺激,淚水就會從破口處湧出來。
姚洪遞了一張手巾給馮道,但他沒有接,他拿寬大的衣袖在臉上抹了幾把,又端起酒杯對姚洪說:“喝,喝,喝酒喝酒!”
姚洪見馮道有些醉了,他不想讓馮道再喝下去,畢竟他已經是五十多的人了。但是他看到馮道完全控製不住,也隻得繼續陪馮道喝。
馮道接著說:“明宗駕崩,動亂再次真正的開始了。潞王帶兵入京,以及石敬瑭帶兵進京,甚至改朝換代,這也就是在三四年的時間。你看這三四年裏,人們陷入了怎樣可怕的瘋狂之中!當皇帝的,總想著設法剝奪藩鎮的兵權,削弱藩鎮的力量。其實,這個想法也不錯,加強朝廷對地方的控製力,地方蹦不起來,國家自然太平。但是,這些皇帝都從來沒考慮過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時機合不合適,就敢於舉起大刀。結果搞得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而當臣子的,又都在想法設法擴張自己手中的權力——如果他是地方節度使,他就想掌控兵權,擴大地盤,並足以和皇帝對抗;如果他是朝廷的大臣,他又想把持朝政,打壓政敵,朝上朝下,唯我獨尊。但是,不管是想平定天下的皇帝,還是想獨斷專權的人臣,他們很快又成為別人的攻擊目標,走上絕路!”
“唉,”姚洪感歎道,“世道如此!學生也納悶了,這些人為什麼一登位就想著往上爬,那個職位不是已經很好了嗎?為什麼不可以消停一下,做點利國利民的事情?”
馮道說:“姚洪啊,這也是那個儒生苦苦思考的問題啊。是什麼在驅逐著他們要一直不停頓地折騰下去呢?那個儒生覺得,唯一就是一樣東西——利益!做了一品大臣為什麼還想弄權呢?因為弄權可以獲得更大的利益!位極人臣為什麼還想當皇帝呢?因為皇帝是最大的利益體,皇帝的欲望可以得到無限滿足!姚洪啊,你說,一個時代,如果君臣都追求利益這東西,而對於信仰、德行、操守這些至關重要的品格毫不在乎,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