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稱長樂實苦中作樂 求和諧屢爭執不諧(1 / 3)

這一天,馮道想到國家出現的美好征兆,又回顧了一生經曆,覺得自己活到快七十歲,而且幾乎在曆朝曆代都做高官,十分不容易。雖然很多人對自己連續做高官頗為微詞,但除非政敵,大多數皇帝和同僚對自己的能力,對自己的品德操守還是認可的。

何況,自己一生幾乎沒什麼政敵。唯一可以稱得上是政敵的李小喜也已經被自己不露痕跡地請到了另一個世界了。

馮道不禁浮想聯翩。他展開紙,飽上墨,一揮而就,寫下了一篇《長樂老自敘》。

我出生在瀛洲景城鄉下,幼時辛苦求學。後來外出到燕地劉守光手下做官。劉守光殘暴無仁,陷害忠良百姓,我最終逃脫魔掌,由燕地轉到晉地,自此,便幾乎一直在皇帝身邊供職,先後效力於唐莊宗、明宗、閔帝、清泰帝,又效力於晉高祖皇帝,出帝。契丹人占領汴京,我受到契丹國主的控製,後來又有幸逃脫出來,和文武百官,馬步眾將士一起回中原,投奔大漢,效力於當今皇上。

想來已久居官位,經曆各種艱難困苦。上使祖宗榮耀,下使親屬有光彩。已故曾祖父名湊,最終贈官至太傅;已故曾祖母崔氏,追封為梁國太夫人;已故祖父名炯,贈官至太師;已故祖母褚氏,追封為吳國太夫人;已故父親名良建,贈官至尚書令;已故母親張氏,追封魏國太夫人。

我的官階由將仕郎升為朝議郎、朝散大夫、朝議大夫、銀青光祿大夫、金紫光祿大夫、特進開府儀同三司。我的職務由幽州參軍、河東節度巡官、掌書記。兩次任翰林學士,改為端明殿學士、集賢殿大學士、太微宮使。兩次任宏文館大學士,又充任諸道鹽鐵轉運使、南郊大禮使、唐明宗皇帝晉高祖皇帝山陵使。兩次被授予定國軍節度使,又任同州節度使、威勝軍節度使,鄧、隨、均、房等州觀察處置等使。我的加官自攝幽州府參軍、試大理評事、檢校尚書祠部郎中兼侍禦史、檢校吏部郎中兼禦史中丞、檢校太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檢校太師兼侍中,又授予檢校太師兼中書令。我的正任官職由行台中書舍人,兩次為戶部侍郎,轉任兵部侍郎、中書侍郎,兩次任門下侍郎、刑部戶部吏部尚書、右仆射,三次任司空,兩次在中書省任職,一次是守本官。又授予司徒、兼侍中,又授予太尉、兼侍中,又授予契丹太傅,又授予本朝太師。

我的爵位由開國男升到開國公、魯國公,又封秦國公、梁國公、燕國公、齊國公。食邑由三百戶到一萬一千戶,實際享受的租賦由一百戶增加到一千八百戶。我的功勳官號由柱國升到上柱國。我的功臣名號由經邦致理翊讚功臣提高到守正崇德保邦致理功臣、安時處順守義崇靜功臣、崇仁保德寧邦翊聖功臣。

冷靜思考一生的經曆,生者亡人都能得到幸福,這是出於國家的恩惠,全由於家庭的教育。我承蒙教誨的要義,有關教化的根本,這就是在家孝敬,在國忠誠,當官為民。口中不講不道德的話,家中沒有不義之財,一心為天下蒼生謀福。做到的是上不欺於天,中不欺於人,下不欺於地,以這三不欺為本。貧賤時是這樣,顯貴時是這樣,壯年時是這樣,衰老時是這樣。這是我對待親老,對待君主,對待長者,對待部下的原則。得到上天特大的寬容,多次經曆災難卻得享大福,曾經失身外邦卻終返中原,這不是人為的謀劃,是上天的保佑。天地四方之間有幫助的人,百歲歸天之後又葬身之地。

我死之後,不要用珠玉入葬,當用通常的衣服遮體,用粗竹草席裹屍,並選擇不能種植的地方安葬。這是因為我比不上古代賢人的緣故。祭祀的時候,不要用牛羊作貢品,以殺生為戒,應當用不傷生命的物體供祭。不要在墓前立神道碑,這是因為遠古三代的人都沒有立碑的緣故。不要請求朝廷賜諡號,這是因為我沒有德行的緣故。又考慮到自任幕僚到朝廷相臣以及統帥軍鎮時,偶爾做點對國家對百姓稍有益的事情,都見於官府文書。我所寫的文章詩歌,因除戰亂多有散失外,將能收集到的編入私家的詩文集中。

現在,我將每天五次沐浴以保持自身的整潔,每天從三個方麵檢查自身的行為,每天還要學習原來自己不懂的知識,一月之中不忘溫習已知的學問。我將秉著救國救民的良善願望,積極為當今皇上提建議,致力於把國家建造成一個太平盛世,讓百姓享受到安康和平。

但是我這一生也有太多的不足,留下了太多的遺憾。遺憾的是什麼呢?不能幫助君王達到天下統一,實現國家強盛;不能讓老百姓的日子快樂安康,富裕美滿。實在有愧於曆代的官職,怎能報答天地賜予的恩惠。雖然當今皇上聖明,群臣賢進,國家已經出現了通向繁盛和安寧的新氣象,但是即將古稀之年的我,不知道還能不能起到一些作用,能不能看到興盛局麵的到來?

希望我餘生的日子,能夠時時讀一卷書,時時喝一杯酒,在這樣的環境中安度晚年。如果真能這樣,那將是多麼可喜的一件事情!

乾祐元年正月,長樂老自敘。

馮道寫完,自己又讀了一遍,流了一陣淚。他想把這篇文章拿出來給別人看,和他分享一下心中的快樂和憂傷。可是想來想去,竟然沒有什麼恰當的人,心裏不禁一陣荒涼。不知不覺中,眼淚又流出來。

馮道決定把這篇文章交給他的兒子馮吉,因為裏麵有關於他將來去世後的一些安葬問題,權當是預先立下的遺囑吧。

他一生和慧娘養了幾個兒子,但由於生活顛簸戰事頻繁,活下來並長大成人的兒子就隻有馮吉一個。這一年,馮吉已經32歲了。在後晉天福年間,馮道已經給他在秘書省謀了個校書郎的職位,逐漸升遷為膳部、金部、職方員外郎。本朝建立後,又升為屯田郎中。雖然才做到五品官,但馮道的心裏已經非常滿意了。

馮道來到馮吉的府上,忽然聽到了一片絲竹之聲。馮道循聲進去一看,原來馮吉正聚集一群伶人在那兒唱戲呢。馮吉手裏抱一個琵琶,彈得十分忘情。

馮道心裏一時非常窩火,自從馮吉結婚做官後,他就搬出了馮道的家,建起了自己的府邸。馮道和他的關係一向不太好,也很少去他的家裏。不知道他竟然在家裏搞出了一個戲班子,像當年李存勖那樣,整天泡在伶人堆裏,不務正業。

如果是以前,馮道肯定會衝進去,大聲嗬斥馮吉一頓。但是這一天馮道沒有,不僅僅因為馮吉已經當官做父親了,他的心情很複雜。馮吉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從他少年時候被李小喜引上唱戲彈琵琶之路起,馮道已經不知道教育過他好多次,各種辦法都想過了。但是李小喜種在他心中的那顆邪惡的種子,不但沒有死掉,反而生根發芽,現在幾乎長成參天大樹了,馮道即使想把它砍倒,也已經無能為力了!

這就是馮道那麼恨李小喜的根本原因。可是李小喜已死,他即便要恨,也找不到恨的對象了。以前馮道也有過兩三個兒子,馮道曾經想過,馮吉不走正路,還可以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這些孩子中也有表現出過積極向善正直端莊的優良品質。但是,他們卻先後早夭了。後來,馮道又把希望寄托在姚洪身上。可是姚洪也離他而去了。一直頑強地活過來,還將陪伴他餘生的,卻隻有這個不成器的馮吉。

馮道抱著小孫子坐在堂上,默默地等待馮吉把那出戲唱完。馮吉的妻子幾次想出去提醒馮吉,但是馮道都擺擺手,讓她別去。他把小孫子抱在懷裏,和他嬉笑著,逗鬧著,似乎並無不快。大家都很擔心,但沒有人知道馮道在想什麼。

馮吉的戲終於唱完了。收場後,他似乎意猶未盡,半眯著眼睛,手裏打著節拍,嗯嗯唱唱地走回來。一看見馮道坐在那兒,不禁嚇了一跳。趕緊閉了嘴,躬身上前向馮道問禮。

馮吉的妻子知道馮道要和馮吉談話了,悄悄地把孩子抱過去,退出房間走了。

馮吉斂眉順容坐在凳子上,等待著馮道的暴風驟雨。但馮道沒有,他幾乎有些和藹地問道:“馮吉,屯田司的任務重嗎?事情多嗎?”

馮吉見父親沒有一開口就責備他,也感到有些奇怪,忙說:“不瞞爹爹說,幾乎沒什麼事!”

馮道驚訝地說:“怎麼會沒事呢?現今天下四方大部分都表示歸順了,暫時沒什麼戰事了。為父曾經給皇上提過建議,讓他放各地的軍隊積極屯田,發展生產,讓老百姓休養生息。皇上也已經采納了為父的建議,屯田的詔書也已頒發各地,照理,你的事情應該很多嘛,為什麼反而說沒什麼事呢?”

“爹啊,”馮吉有些譏笑意味地說道,“您在官場混了幾十年,幾乎所有的高官你都做遍了,您難道對天下的形勢還不清楚嗎?怎麼還說出這麼天真的話?天下藩鎮雖然都表示臣服了,但軍隊還在節度使的手裏。讓他把軍隊下放到田裏去當農民,無異於要他們的老命,他們會願意?再說了,就算真要屯田,各鎮的節度使自己都屯了,還用得著屯田司嗎?”

“錯了,馮吉!”馮道嚴肅地說,“你說的情況,為父何嚐不清楚。但是你要知道,有沒有事情做,並不是別人給不給你,而是你願不願意去攬!藩鎮割據,這種局麵確實到目前為止都沒什麼大的改變,但是應該說,經過了契丹人在中原的重組,在這幾十年來,藩鎮的勢力算是自大唐末年以來最弱的一次。唯一大的藩鎮就算是天雄軍節度使郭威和河東節度使劉崇,但一個是當今皇上的親信,一個是當今皇上弟弟,都是皇帝的親屬,皇上的詔令,他們能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