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救弱女遇舊愛驚心 挽狂瀾率百官還朝(1 / 3)

在耶律德光頒布止殺止搶的命令後,中原的亂象有所平伏,各地上表的奏折中請求救濟的也沒有原來那麼多了。但是,耶律德光的煩惱並沒有因此減少。亂象雖然漸熄,但中原的災情並沒有緩解,稅收的狀況非常差,甚至看起來還不及在契丹時中原交來的供奉。就像是下了長久的雨,中原已經成了個爛泥沼,要想短期內把這潭爛泥沼曬幹,曬透,太難了!

另一個讓耶律德光心煩的因素是中原濕熱沉悶的天氣。他自生下來就呆在北方,那裏常年幹燥而寒冷的,他已經習慣了在那樣的環境中生活。而中原這種濕熱的地方,常常讓他感覺喘不過氣來。身上一整天都是濕漉漉黏糊糊的,一點都不清爽。因此,住在中原對他來說,有一種度日如年的感覺。

更煩的原因還有,當他離開上京後,北方那塊土地又開始動蕩起來。這種動蕩主要來自耶律阿保機的弟弟耶律安端和耶律倍的兒子耶律兀欲等一幫貴族大臣。

原先,在耶律阿保機做皇帝之前,契丹有兄弟之間輪流做皇帝的傳統,而且是五年之後就得換一個。但雄才大略的阿保機不想把皇位讓出來,便想了各種方法繼續呆在皇位上。這引起了阿保機弟弟們的不滿,他們幾次聯合起來造阿保機的反。不過每次阿保機都把他們鎮壓下去了,甚至還殺掉了幾個為首的鬧得太厲害的弟弟。剩下的弟弟雖然安靜下來,表示臣服了,但是他們內心深處是不滿的,那種仇恨的種子一直埋了下來。

另一種仇恨來自於耶律倍的兒子們。耶律阿保機死後,述律太後廢掉太子耶律倍,把皇位給了耶律德光,並殺掉眾多支持耶律倍的大臣。這件事,當時表麵也平服了下來,而同樣的不滿也在耶律倍及那些支持他而被殺掉的大臣的兒孫們心中隱藏起來。

耶律德光在上京的時候,由於有述律太後的坐鎮。同時他掌握著的國家權力和龐大的軍隊,大臣們的那些不滿都不敢表現出來。但當耶律德光離開上京,到中原當皇帝以後,掌握著朝政大權的耶律安端開始不安定起來,他頻頻和跟隨耶律德光來到中原的耶律兀欲聯絡,似乎有覬覦帝位的跡象。

這種跡象被敏銳的述律太後發現了,她帶信來問耶律德光:“你是想一直在南朝做皇帝嗎?如果你有這個打算,想做一個偏安南朝的皇帝的話,你就等著上京的皇位被別人占去吧!”

耶律德光看到母親的信後也慌了,決定趕緊回去。於是,他改開封為汴州,把述律太後的侄子蕭翰封為宣武軍節度使,讓他留守汴州。朝中的文武百官幾千人,以及宮中大量的金銀財寶都被他帶在身邊,一同遷往上京。

從二月初一在開封登位到三月十七日離開開封,耶律德光隻在中原當了一個多月的皇帝。

雖然隻呆了一個多月,卻給中原造成了深重的災難。

現在耶律德光要回去了,他的軍隊也要跟著回去了,馮道的心和其他人一樣,是暢快的。唯一不暢快的是,要跟著他一起去上京。

這是馮道第二次到上京,而且年紀已經65歲了。上次去的時候,馮道是裝膝蓋腫痛,才得以脫身回來的。這一次真的膝蓋腫痛,但還是得跟著去;上次去的時候,馮道是抱定了客死他鄉不回來的決心,這一次,對於一個65歲的老頭來說,即便不抱那樣的決心,也肯定會客死他鄉了。

孫慧娘想跟他一起去,他拒絕了。他不想讓妻子跟他受這份苦,他不愛這個女人,但是這個女人跟他差不多度過了一生。長久的相處廝守,他和妻子的關係,已經成為親人的關係。作為親人,他不願意她年過半百了還和他一起過顛沛流離的生活。盡管他知道,這一分離可能是永訣。

還有一個人,馮道也極力爭取,把他留了下來。這個人就是龍敏。這些年來,在馮道的保護下,龍敏一直做國子監祭酒,官位超常的穩固,生活波瀾不驚。龍敏也安於現狀,除了做一些國子監的管理和教學外,就是做經書的雕刻。馮道了解到,經書的雕刻已經接近尾聲,如果這時候龍敏也隨文武百官徙北朝,這件未完成的工作,恐怕就永遠完不成了。

不過龍敏要留下來,他國子監祭酒的官就當不成了。馮道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他特地去征求龍敏的意見,是願意到上京繼續當官還是願意留在汴州刻經書?馮道說:“龍兄,不管你做什麼選擇,在下都支持你!”

龍敏說:“馮兄啊,你我都六十多的人了,在這世上的日子已經不多,說不定哪天眼睛一閉就再也睜不開了。咱們偌大一把年紀的人,還想著什麼當官的事呢?何況你是知道的,在下對當官的欲望原本就不強烈,否則,也不會窩在國子監十多年了。在下之所以做這個官,除了混一碗飯吃外,根本的想法就是要把這經書刻印完成。如果去上京,做不成這項工作了,在下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馮道聽了非常感動,說:“好,龍兄,你有這誌向,在下就明白了!在下一定會極力向皇帝爭取,把你留在汴州,完成這項偉大事業的!”

在通往上京的途中,回程的士兵又開始大肆燒殺搶劫了。馮道對這種狀況非常焦慮,不斷在耶律德光麵前上奏勸諫,並引著他去察看被兵火焚毀的鄉村,讓他實際感受士兵的搶劫給中原造成的傷害。同時,他還努力救助那些被遼兵搶來奸淫殘害的女子。隻要看見了,他都會想方設法用自己的俸祿把她們買下來,讓她們脫離魔掌。

這一天,耶律德光率文武百官走到常山,他看到綿延的山川,蔥蘢的樹木,不禁大為興奮,對隨行的官員說:“朕自到中原以來,就很少打獵,遊獵的癮都快把朕逼瘋了,幸喜這裏有一帶好山川,咱們先不忙走,在這兒住幾天,打打獵再回去吧!”

他又感歎道:“人生愉快的事情莫過於打獵了,朕之所以一定要回去,就是因為中原無獵可打。隻要能讓朕痛痛快快打幾天獵,就是死,朕也心甘情願啊!”

當時誰也沒在意他說的這幾句話,誰知道他竟然一語成讖了!

耶律德光想玩幾天,馮道也高興。他買了很多女子回來,這些女子有的已幫他們找到了家,送她們回去了,卻還有好幾個沒落實去處。他心裏很著急。見耶律德光要停留,感到正好利用這一段時間,找個廟宇之類的,把她們先寄養在那裏,等找到她們的家後,再送她們回去。

馮道和一行隨從在常山一帶找了很久,找到了一座趙雲廟。這是一座為祭祀三國名將趙雲修建的。廟宇很大,裏麵的高僧也多,正是個安放的好去處。但是馮道仍然不放心,他覺得最好還是找一處尼姑庵,把年輕女子們放在尼姑庵裏,會更好一點。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經過艱苦努力,終於在大山深處找到了一處尼姑庵。那尼姑庵的名字很怪,叫做雪蕉寺。這樣的名字馮道還是第一次聽到。乍一聽,心裏竟有些恍惚,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們走近雪蕉寺時,發現這座寺廟的周圍都栽著一叢叢的芭蕉樹。正是初夏時節,芭蕉寬大新嫩的葉片從葉心裏鑽出來,一支支展開,形成一片寬闊的碧綠的葉海,景致非常壯觀。

馮道一行人往裏走,沿途微風輕輕吹拂著,芭蕉葉在風中翻卷,陽光在葉片上閃閃爍爍,像海麵上掀起的巨大碧浪。馮道等人從碧浪中間穿過,每個人都心潮澎湃,心襟蕩漾。

到達寺門前,小尼姑聽說太傅來訪,趕緊進去向住持通報。卻是過了很久,住持才慢慢出來迎接他們。馮道看了住持一眼,心中不禁猛地狂跳起來。原來這個住持不是別人,竟然就是蘇馨兒!雖然二十多年過去了,那蘇馨兒似乎仍不見老,模樣還是原來那樣子。再加上她的尼姑打扮,越發顯得清麗脫俗。馮道忍不住大叫道:“馨兒,竟然是你,你原來到這裏來了呀!”

那住持卻並不看馮道,隻低低地說了一聲:“太傅大人,貧尼不認識什麼‘馨兒’,貧尼法名無可……”

馮道聽出無可的聲音裏有一絲顫抖,他更確定這個尼姑就是蘇馨兒無疑。但蘇馨兒不承認,他心裏不禁湧起一股巨大傷心和苦痛,喃喃地說:“馨兒,你讓老夫找得好苦,你怎麼到這裏來了呢……”

無可抬起頭來直視馮道:“太傅大人,貧尼已經說了,貧尼無可,並非您說的馨兒,您找錯了。即便是您說的馨兒,您又找她做什麼呢?”

馮道一怔,無可說得對啊,就算無可是蘇馨兒,又找她做什麼呢?他一時理不清頭緒,慌亂地說:“馨兒是老夫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故人,她離開老夫,不知道哪裏去了?老夫一直在找她,卻始終沒有她的音信。剛才老夫看師傅的麵容很像她,所以就貿然喊了一聲。如果因此冒犯了師傅的話,還請師傅原諒!”

無可一眨不眨地盯著馮道問道:“哦,沒關係的。太傅大人,那個叫馨兒的姑娘是您什麼人?她為什麼要離開您?您又為什麼要找她呢?”

馮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這是一個用不著回答的問題。雙方都一清二楚,心知肚明。用不著回答卻還問,那自然是有別的意思了。馮道一時臉紅了,支支吾吾地說:“老夫不知道……老夫隻是很擔心她……老夫要是知道她在哪裏,心裏就放心了……”

無可垂下眼皮,低低地念了一聲佛號,說:“阿彌陀佛,原來太傅大人隻是擔心她的安危啊……這個,太傅大人大可放心,天地眾生,一切皆有來處,一切皆有去處。您所擔心的馨兒姑娘,她去了她該去的地方。那就是她的機緣,太傅大人不用考慮的……”

馮道心裏很不是滋味。當初蘇馨兒離開馮道不知所終,馮道找她,恐怕也真就隻是擔心她的安危,而不是要她回到自己身邊。因為原本他就是要想方設法把她嫁出去的……

馮道嘴裏又幹又苦,他咂了砸,說:“師傅說得對,她去了她該去的地方……老夫隻是想知道,這麼些年裏,她心裏快樂嗎?”

無可又連念了兩聲佛號,說:“蕉葉舞動,那是因風的吹拂;湖水閃爍,那是月光的照耀。快樂與悲傷,一切都是假象。塵心已如古井水,因何投石空惹音。太傅大人何必執著?”

馮道尷尬地一笑:“師傅指點得是,老夫愚妄,犯執了,老夫確實沒有資格問這個問題!”

無可輕輕一笑說:“有資格沒資格?太傅,您又執了……”

馮道哈哈大笑道:“是的是的,老夫身在紅塵,步步入執。哪如師傅心性澄明如鏡,步步蓮花。師傅可得好好指教老夫!”

這一番對話讓馮道很快活,感覺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景城老家。

無可默默地把馮道一行人迎進禪房裏,讓座上茶後,無可問道:“太傅大人,今天移駕敝寺,不知有何見教?”

馮道說:“近期老夫隨遼國皇帝回上京,在路上看見許多年輕女子被契丹兵擄去侮辱殘害,老夫不忍她們遭受痛苦,便把她們買下來,準備找到他們的家後把她們送回去。老夫已經送回去了很多,但還有一些女子一時找不到她們的家,跟隨老夫走。而老夫馬上就要翻山到遼國本土境內了。要是過去了,這些女子可能就再也回不到她們的家了。所以老夫想把她們寄存在師傅廟裏,再慢慢幫她們打聽去處。”

無可怔住了,呆呆地望了馮道,眼睛也不眨一下。

馮道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忙找話題說:“師傅啊,老夫知道,這確是一件很難辦的事情。老夫曾經找過旁邊的趙雲廟,條件比你這裏好得多。但是老夫還是不放心,才找到了你這裏。如果師傅有什麼困難,老夫絕不勉強。”

無可趕緊說:“不是,太傅,不是這樣的。貧尼隻是感歎太傅還是那樣的博愛善良,樂於助人……”

馮道狡黠一笑說:“看來師傅知道老夫以前的不少事情啊?”

無可一驚,忙掩飾道:“不是……太傅的賢名,早已是天下聞名,貧尼雖為方外之人,也常聽見大家議論。現在又親眼看見,心裏感動,才說出這番話的!”

馮道傷感地說道:“休說賢名,如今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老夫枉當多年宰相,不能讓天下百姓豐衣足食,不能救百姓於水火之中,卻隻能做這些小善之事,心裏真是慚愧不已啊!”

“大人能身體力行為天下做楷模,讓大家都來跟著學習,這就是大善,何必自責呢?隻是,”無可眨眨眼,似笑非笑地說道,“貧尼又有些疑惑,大人救的人中,怎麼大都是年輕漂亮的女子呢?”

馮道忍不住就想逗弄無可道:“年輕漂亮的女子?老夫哪裏救過什麼年輕漂亮的女子啊?”

無可說:“貧尼聽說,大人隨後唐莊宗與梁賊夾河大戰的時候,有一次,您的兄弟送了個女子給您,當時您就沒有為難她,而是找到她的家,把她送回去了的吧?”

馮道又逗道:“老夫當年確實做過這樣一件事,隻不過,那也算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嗎?”

“難道不算嗎?”無可有些氣急敗壞地脫口而出。

“當然是!非常漂亮,嗬嗬……”馮道意味深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