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猛地醒悟過來,一時漲得滿臉通紅,忙支吾道:“大人見笑了,漂亮與否,確實不該貧尼來說。所謂紅粉骷髏,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抵不過時間。隨著時間的推移,佛會告訴她,什麼才是她的本來麵目的……”
無可的話讓馮道又有一些傷感。他也再沒和無可逗趣,而是詳細地和她商量了把女子送到寺裏來的一些具體細節便回去了。
第二天,他就把那幾名女子送到雪蕉寺,交給了無可。幾名女子和馮道相處了一段時間,和他已經處得很熟,分別的時候,一個個都哭得淚人似的,很是舍不得,有的甚至還想隨著馮道一塊走。
馮道嗬嗬笑著安慰她們道:“小姑娘們,你們就安心地暫時住在這裏吧,這裏的住持無可師傅是個極好的人,她會好好照顧你們的。老夫已經安排軍士去找你們的父母了,找到後,老夫就會派人來把你們接出去送回家,交給你們父母的。大家都不要哭了,擦幹眼淚吧,以後你們會過上好日子的!”
年輕女子們跪地感謝,其中有個女子說:“大人,奴家父母都已經被契丹人殺死了,奴家早已沒有家了……大人要不嫌棄,奴家就跟著大人去上京,做一個使喚丫頭吧?奴家能做一些事情,不會偷懶的,請大人繼續收留奴家吧!”
馮道安慰那個女子說:“姑娘,你的父母不在了,但你還有叔叔伯伯,老夫幫你找到他們,你就先去跟著他們過啊。老夫這是去上京,生死難料,跟著老夫,不是去狼窩嗎?”
好說歹說,終於讓那姑娘安靜下來。最後,無可幽幽地對她說:“姑娘,你還是現在離開太傅大人的好,你要是跟他去,以後說不定就離不開他了,那時候,你可能會更傷心的啊……”
隻有馮道明白無可說的是什麼意思,一時他竟有些發呆,怔在那兒,心裏五味俱陳。
離開的時候,無可把馮道送出雪蕉寺。他們穿過密密的芭蕉叢,默默地往山外走去。太陽光從芭蕉葉的縫隙裏漏下來,把人的臉照得明明暗暗的。馮道歎口氣說:“師傅,這些芭蕉是你到這座寺廟的時候才栽的吧?”
無可隨口說:“是啊,大人怎麼知道?”
馮道沒有回答,接著問:“這所寺廟,恐怕也是你當了住持以後才改的名字了?”
“是呀,是這樣的……”無可也沒再表示疑問,她的口氣幽幽的。
馮道感覺有些透不過氣來,趕緊又找話道:“可惜現在不是秋天,要不,或許就能夠看到雪裏芭蕉的美景了……”
無可說:“大人,貧尼到這裏二十多年了,芭蕉開開敗敗無數遭,可從來沒有看見過雪裏芭蕉的情景。這兩樣事物,隻有在詩畫裏才能並存,現實生活中,它們注定是不可能湊到一塊兒的……沒辦法,這是它們的命啊……”
一時又誰都不開腔了。
終於要分手了。無可抬起頭,問道:“大人,你這一去上京,什麼時候回來啊?還會回來嗎?”
馮道發現無可的眼圈有點發紅,他的心裏也衝湧著傷感和難受,喃喃地說:“誰知道呢?這是一個多麼亂的世道,說不定明年就會回來的,說不定永遠不會回來了……”
分手後,馮道走了幾步,忍不住轉過頭來,想再次和無可告別。但他發現無可並沒有站在原地,而是早已急急地往回走去,她的身影迅速沒入芭蕉叢中,再也看不見了。馮道有些恍惚,他揉揉眼睛,眼前隻是一片繁密的芭蕉葉在劇烈地迎風搖晃,晃成一片迷離的光影。什麼人也沒有,就像隻是做了一個夢,無可壓根就沒存在過一樣……
馮道回到軍隊中,但是他得到一個爆炸性的消息,耶律德光死了!
馮道驚得呆在原地,忙問怎麼回事。侍衛告訴他,說昨天耶律德光打獵回來,由於獵物很豐盛,非常高興。他把皇親國戚及一些近臣喊到一起,讓士兵把獵物整治出來,駕著柴禾搞露天燒烤。他們圍著柴火飲酒吃肉。可是回去後,他就感覺疼痛難忍,發起了高燒,燒得甚至說起了胡話。太醫把大塊大塊的冰堆在他的胸口、腹部及四肢上,甚至放入他的口中讓他咀嚼,都無濟於事。沒過多久他就遽然去世了。
馮道疑惑地問:“皇帝身體好好的,怎麼會突然駕崩?難道是他吃了什麼不潔的東西?”
侍衛說:“是啊,皇上駕崩後,到處都在議論。有的說,皇上打的那些獵物是有毒的,皇上是吃了獵物肉中毒了……”
馮道說:“你不是說那麼多人都吃了嗎?他們為什麼沒中毒?”
“是啊,”侍衛說,“所以又有人說,是陛下身體有病,以前沒發現,吃了肉喝了酒就把病逼出來了,一時抵禦不住……”
馮道又插嘴道:“皇上的身體不是一向好好的嗎?再說,哪有酒肉把病逼出來的道理?就算逼出來,也沒這麼快呀!”
侍衛靠近馮道,小聲地說:“更多的人則懷疑耶律兀欲王爺,說他在皇帝的酒裏下了毒……”
馮道趕緊阻止侍衛道:“算了,這事到此為止,以後再也不要說了!”
不管耶律德光是怎麼死的,不久,大家的注意力就迅速發生了轉移。
由於耶律德光是猝死的,一切都來不及準備。所有人都在想,接下來該由誰來做皇帝呢?
耶律安端聯合大臣們上表述律太後,想把耶律兀欲迎回國為帝。
耶律德光上台的時候,為鞏固他的皇位,述律太後殺了很多人。現在,這些人的後人、親戚及朋友都紛紛站出來,支持耶律安端這個決定。而且耶律兀欲也迅速行動起來,在常山自立為帝,接管了耶律德光留下來的這支隊伍。但是述律太後卻不同意,除了耶律德光外,他還非常喜歡她的三兒子耶律李胡,想立他為帝。聽說耶律兀欲已經自立為帝後,非常生氣,立刻派耶律李胡帶著軍隊前往攔截。
遼國的內亂眼看就要開始了。
滯留在常山的那些中原大臣們也著急起來了。他們原本就不願意隨耶律德光回上京,隻是因為被耶律德光脅迫著,沒有辦法。當然,也有很多人是不願意丟掉官位,皇帝要遷都,他們要不隨皇帝去,官位就保不住了。但現在耶律德光已死,而且遼國國內還發生了動亂,戰爭將會打成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清楚。現在去上京,真是前途難料啊!
這一天,姚洪跑來對馮道說:“先生啊,你發沒發現一個天賜良機已經來到咱們麵前了?”
馮道淡淡地說:“什麼天賜良機?”
姚洪說:“遼國內部已經亂了,耶律兀欲自立為帝,耶律李胡帶兵打過來了,這就是個大好機會啊,咱們正好趁此機會脫離契丹人的控製,回到中原去!”
馮道說:“遼國內部雖然就要打起來,但咱們還在契丹人的控製之下,而且他們對咱們的監視比以前更嚴!咱們手中又無兵,即便想脫離,也沒有辦法啊!”
姚洪絕望地說:“那怎麼辦?難道咱們就這樣隨契丹人去上京?”
馮道說:“再等等吧,機會總會有的!”
過了一天,姚洪又跑來對馮道說:“先生啊,大臣們都在議論,大家要先生出麵承頭,反回中原去啊!”
馮道說:“姚洪啊,就是老夫承這個頭也沒用啊,咱們手裏無兵,反是沒用的。說不定咱們剛喊出反的口號,立馬就被契丹人抓起來砍頭了!”
姚洪滿臉脹得通紅,欲言又止的樣子。
馮道笑笑說:“姚洪,你想說什麼就說出來,別憋在心裏!”
姚洪說:“先生啊,大家因您是朝中元老,德高望重,才讓您承這個頭!可是您一味推三阻四,冷淡大家的心。先生難道不知道,再走一段路,咱們就離開中原境內去契丹人的地麵了嗎?那時候再反,就完全不可能了!先生這樣做,難道,難道是舍不得太傅之位嗎?”
馮道麵不改色說:“姚洪,你這樣罵老夫麼?老夫並非貪念什麼官位,老夫說了,別著急,讓大家稍安勿躁,機會是有的!”
姚洪沒理馮道,恨恨地走了。
沒過多久,就從常山傳來一個消息,常山的漢人士兵嘩變了。
那裏有上萬的漢人士兵,被遼將麻答統領著。由於麻答多次殘害漢人士兵,激起了他們的公憤,他們驅逐了麻答,造起反來。耶律兀欲大為震驚,準備派軍隊去鎮壓。馮道趕緊奏道:“陛下,據老臣所知,這些漢人士兵並不是要存心造反,隻是因為麻答將軍一些事做得過分了,激起了大家的公憤,他們才鬧起來。老臣以為不宜大動幹戈,隻需派人前往安撫,把他們平安帶回來就可以了。”
其實耶律兀欲也不願意派軍隊前去鎮壓,因為他正在準備與耶律李胡的戰爭,本來軍隊就不多,如果再派走一些,戰爭就沒有勝算了。於是他說:“那你說派誰去?誰能把他們帶回來?”
馮道說:“老臣多多少少在漢人士兵那裏還有些薄麵,老臣不揣鄙陋,願意前往安撫。老臣相信那些士兵會買老臣的這點麵子,跟隨老臣回來見陛下的!”
耶律兀欲大喜道:“老太傅願意出麵,那自然再好不過了!那就勞煩老太傅跑這一趟,朕等著你的好消息!”
馮道下來後,立刻去找姚洪,說:“姚洪,老夫要返回常山去了……”
馮道沒說完,姚洪就鄙夷地說:“哦,先生當然可以金蟬脫殼,逃脫契丹人魔掌!隻是咱們這些大臣沒能力,還隻能繼續呆在這裏任人宰割!”
“姚洪!”馮道嚴肅地叫道,“你怎麼三四十歲的人了,還是一副憤青的樣子,做事情全不用腦子!前兩次你給老夫說,讓老夫承頭反回中原去,老夫不答應,你以為老夫真的無動於衷嗎?你錯了!是因為老夫要做一些準備,這些準備不充足,咱們就隻有死路一條!你明白嗎?”
姚洪埋著頭,小聲嘟囔道:“做什麼準備啊?”
馮道說:“第一,咱們要有軍隊。沒有軍隊,反也是白反。除了掉幾顆腦袋,起不了任何作用!我告訴你,常山士兵的嘩變,其實就是老夫暗中聯絡軍中的騎將白再榮將軍,讓他鼓動士兵反起來的。因為麻答殘害士兵,所以他們很容易被鼓動。然後老夫再借口去安撫,讓耶律兀欲放老夫回常山,這樣,老夫手中就有軍隊了,承這個頭也承得起來了!”
姚洪驚愕地張大嘴,滿臉通紅,眼裏放著異彩。
“第二,”馮道說,“咱們即便成功反回中原,又該怎麼辦呢?石重貴已被耶律德光抓回上京,並秘密處死。就算他沒死,咱們也不希望他繼續做皇帝。但中原沒有皇帝,那就會亂成一鍋粥,咱們這些文官回去也沒有著落。這個問題必須要解決!”
“先生您來做皇帝啊!我們都支持您!”姚洪小聲叫起來。
“休說這樣的話!”馮道說,“一個人要能夠看清自己,你我這樣的人,這一生最多隻能做個大臣,這是咱們的命!命裏沒有的東西,咱們絕不要去強求,否則,便不得好死!”
姚洪羞愧地說:“那先生覺得誰做皇帝合適呢?”
馮道說:“這件事,老夫早已經聯絡好了。河東劉知遠寬厚仁明,實力強大,還有郭威等節度使的支持,他是個非常恰當的不二人選。其實,他本人也早已有這樣的心思。前幾天,老夫正準備派人和他聯係,請他舉起義旗的時候,他正好也派了個叫做柴榮的小夥子來見老夫,征求老夫的意見。你看,這簡直就是心想到一塊去了!於是,老夫和劉知遠約定,讓他迅速在河東稱帝舉旗,咱們這邊再想辦法脫離契丹人控製,回到中原投奔他,這樣一來,複國不就大有希望了嗎?”
姚洪歡喜欲泣地說:“這真好,咱們就可回去了!複國了!”
馮道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說:“姚洪,這件事必須嚴格保密。前幾天你來讓老夫承頭,老夫沒答應你,也沒把這些事告訴你,就是怕泄露了風聲,反遭來殺身之禍啊!”
姚洪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給馮道連磕了幾個響頭,深為慚愧地說:“先生啊,學生誤會您了!前幾天還那樣罵您,真是沒臉啊!真是沒臉啊!”
馮道忙把姚洪扶起來說:“不知者不為罪,老夫不怪!姚洪,現在咱們分頭行動。一邊老夫去常山安撫軍隊,並把他們帶回來,同時你秘密聯絡眾大臣,讓大家做好準備。等到老夫的軍隊一到,你們立刻就反逃出來,躲進軍營中,然後咱們戮力打回中原,大事可成了!”
馮道回到常山,和白再榮等將領商議已定,並在軍隊裏秘密做好大家思想工作後,便帶著軍隊攆上遼國大軍,並在營外駐紮好。
然後,馮道進去向耶律兀欲交旨。
耶律兀欲見馮道安然把軍隊帶回來,非常高興。耶律李胡已經打上來了,正在前方安營紮寨和他對壘著,現在馮道不費一兵一卒就把一萬人帶了回來,這不但讓他再不用分力去應付,還增加了部隊的力量,所以他激動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連連對馮道說:“老太傅啊,你可立下大功勞了!等朕拿下那個耶律李胡回上京後,朕就立刻封你繼續擔任宰相之職,還要給你進爵加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