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記憶,應該是在五歲吧。有些東西,都已淡忘不清,比如家門前那棵大槐樹的年輪,比如被我叫做阿黃的大狗的凶惡。

我是什麼時候,來到這暗無天日的洞穴?開始習慣它們的生活方式?並且,在此,一呆就是十八年。

隱約在腦海裏殘存著母親的一堆碎片,漂亮的女人,悲傷的女人。一根油光光的粗大辮子,盤在腦後。

她有心事。她總在對年幼的我不停訴說。夏日黃昏的槐樹下,一個叨嘮著的女人,被夕陽剪得破碎的背影。

她叫我:水兒。

我叫水兒,我依稀想起一點。不完整。仿佛突然一天,我厭倦了她的喋喋不休,一心隻想著逃離,我使勁地跑,跳過門前的小土丘,跳過清波蕩漾的小河,跳過玫瑰花和荊棘叢,不停地跑。

然後,似乎摔倒。疼,疼到失去知覺。睜開眼睛,已在這個洞穴。

一隻黑乎乎,渾身披滿長毛的怪物,正朝我呲牙咧嘴。我看不清楚,她好像有亮亮的,會發光的眼睛。她伸出一隻手掌,摟住我,緊緊抱在胸前,幾乎要令人窒息。

聞到一股奇特的味道,汗水混合著溫暖的味道。於是不再掙紮,心於霎時安靜下來,沉沉睡去。

多少年後,才明白,那是母性的味道。之前,從不曾聞過的味道。

生活非常有規律。早起早睡。這個洞穴裏蹲著我們幾個:她,與她頗為相似的兒子,還有我。

漸漸,不會穿衣,不會吃飯。我赤裸著身軀,滿地爬滾。指甲,磨得又長又尖,而且有力。我吃生肉,兔子,山羊,黃麂。飲水時我們趴在水坑邊,俯下頭,伸長舌頭卷進肚裏。睡覺時我就一直抱住她,緊緊地。偶爾月圓之夜,和他們一樣扯了嗓子,吼。

而我的聲音,總顫顫地聽了心慌。不似他們,渾厚。

她在極少時候,會帶來一種很怪的東西。放在嘴裏,即刻融化。非常香甜。

可這是什麼?

肚子餓,就得出去捕食。今天她病著,我和她兒子分頭去找自己想要的。

她昨夜曾用自己的方式告訴我:我長大了,應該自己照顧自己。

正是河流的潮汛期,我守候在河邊。我知道這個時候,會有成批的大馬哈魚遊經這裏,擱淺或是被我們抓住。

第一次下水,幾乎被淹死。後來跟隨她遊過幾回,漸漸地,竟學會在水裏捕魚。

陽光金燦燦地照在水麵,不時有魚翻身跳躍,一片明晃晃,雪白的肚皮。

下水,屏氣凝神,等待哪條冒失鬼,自投羅網。

就在此刻,聽見他的叫聲。

那聲音是很獨特的,但竟真的好像在思想裏貯存過。我立直身子,轉向他。

麵前出現了一個怪物。

它居然,隻用兩隻腳走路。把兩隻前爪,提在半空。

它全身,找不到一根毛,除了頭上那一點。頭上,還是奇怪的黑色。

它靠近我時我發出威脅的一聲低吼,壓抑在喉嚨,悶悶的。

“天哪,你是什麼人?”看他的口形,不像來打架,“你的頭發那麼長!並且沒有穿衣服!”

完全不懂它想要表達什麼。我的第一反應,是這是個可怕的東西,我應該迅速逃離。

“哎,你別跑,你叫什麼名字?”他在身後追問。

這一晚,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總是抹不掉那個東西的影子,並且覺得他和我有些相似。

爬到洞穴外,月亮的清輝冷冷地灑在山林,貓頭鷹雪亮的眼睛,在黑夜中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