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客棧的小少爺劉大河被搶上黑虎山之後,胡子挑不但沒有殺他,也沒有把他留在黑虎山,而是把他送到安徽自己的鳳陽老家去了。
胡子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他為什麼要把一個仇家的兒子養育成人呢?
胡子挑的用意當然再明顯不過了——他無非是要把劉大河養成一匹狼,鑄成一把刀,讓他去咬他的親生父親,讓他去殺他的骨肉兄弟姐妹,讓他去把長春客棧鬧個天翻地覆。
胡子挑認為,他隻有親眼看到劉大河代自己去做這一切,他才覺得這仇報得痛快,才有一種舒服的感覺。如果不是這樣想,這十幾年來,他完全可以帶著黑虎山的人馬把吳城的長春客棧鬧個底朝天。
但是,胡子挑沒有這樣做。因為他是金鉤大王,他是鄱陽湖上的王中之王,他報仇就要報得不同凡響,與眾不同。報出一種空前絕後的水平來!
因此,那年端午節把劉大河搶上山之後,第二天一大清早,趁那些嘍囉們還沒有起床,胡子挑就派老三把這個哭哭啼啼的小少爺背下山去了。他不是叫老三把劉大河扔到鄱陽湖裏去,而是要老三把他背到了幾百裏之外的安徽鳳陽老家去。盡管當時反對的不僅有老二,就連老三也不理解,更不要說手下的那夥難兄難弟。都說他這樣做,簡直是荒唐透頂,是在給自己開一個大玩笑。但是,胡子挑隻是一笑置之,不予以理會。他隻是對老三說:
“老三,叫你背走你就背走。我是黑虎山的老大,難道我做的事還要你們囉嗦不成。為什麼要這麼做嗎?道理很簡單,我要這個劉大河做我的兒子,將來繼承我的事業,獨霸一方,明白嗎?”
聽大哥這麼一說,老三也就不好再多言了。隻有背起劉大河,日夜兼程,徑向鳳陽走去。
胡子挑祖上幾代人雖然在吳城討生活,但在鳳陽老家仍然有許多親屬親戚。孟家是一個大家族,枝枝蔓蔓的非常繁盛。所以,老三到老家後,並不是舉目無親。到老家的當天晚上,老三就把劉大河安置在一位堂叔家中。他對這位堂叔說,這是他大哥的兒子。因為大嫂剛亡故,大哥出門在外,不好照料,便送到老家來托付親人照看。
老三還對這位堂叔說,這小孩是丫環八字小姐命。別看他是窮人家的孩子,但他從小就長得很嬌貴,請堂叔堂嬸一定要好好照料。大哥就這麼一條根,花多少錢他都舍得。隻要把他照看好了,大哥一定有重謝。
老三的確是個很會辦事的人。他一邊說,一邊馬上拿出一袋子錢來交給堂叔,白花花的光洋叮叮當當地響。
堂叔堂嬸一見,自然是眉笑眼開。不過,他們嘴上還是連連推辭,說是孟家的後代,是你大哥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孫子,一家人就不要金錢相見。
老三還說,一定要請堂嬸幫他請一個好奶媽,把這小子喂得胖胖的。大哥說過幾個月他要來看看。如果是沒有喂好養好,哪怕是自家人也很尷尬。
堂叔說,這自然照辦,叫他回去告訴大哥,請他盡管放心好了。
老三把一切辦得停停當當,在老家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趕回黑虎山去了。他當然沒有說大哥是在鄱陽湖上發大財,隻是說大哥在漢口做生意。這位堂叔半信半疑,也沒有多問——不過後來還是明白了。
老三走後,這位堂叔夫婦對劉大河果然關懷備至,百依百順。讓他過得快快活活。堂叔還真的給劉大河請了一位剛死了兒子的胖奶媽,餐餐都把這位小少爺脹得小肚皮圓鼓鼓的。
剛來時,劉大河還有些怯生。但是老話說得好,“有奶便是娘”——不出三天,劉大河就習慣了這位堂叔的笑聲。加上這位堂叔也是一位矮個子,胖墩墩的很有點像張蠻子。他一天到晚也沒什麼事,等劉大河一吃飽了,就讓他騎在自己的脖了上,在村裏村外東遊西蕩。兩歲的孩子的鑒別能力自然有限。所以,劉大河還以為是張蠻子馱著自己在吳城街上逛。不過,劉大河心底裏對吳城街上的那種記憶,還時時刻刻感到困惑。他有時也會覺得這裏的房子不一樣,沒有那麼多的門,人也沒有那麼多,門前的街也沒有那麼大……
盡管如此,劉大河還是慢慢地習慣了這裏的一切,對吳城的記憶也漸漸地淡忘了。他在一年年地長大,長得又白又胖,比一般同齡人要高出一個頭。隨著年齡的增大,劉大河慢慢地發現,自己好像不是這家裏的人。這家裏其他的小孩子都穿得破破爛爛的,也不是天天吃大魚大肉。而自己穿得又幹淨又體麵,天天都吃大魚大肉,還有糖果點心吃。同時,劉大河又發現自己沒有爹也沒有娘。那位堂叔不是自己的爹,那位奶自己的女人也不是自己的娘。
五歲的時候,那位奶媽走了,又換了一位年輕一點的奶媽。劉大河以為這個女人是他的娘。可是這個女人白天喂了自己兩餐奶,晚上就回家去睡。他更覺得這個女人也不是自己的娘。於是他開始有點恨這個女人,為什麼不是自己的娘呢?這時,他口裏已經長滿了齊嶄嶄的兩排牙齒。在吃奶的時候,他就故意不去吸而是咬,把這個女人咬得呲牙裂嘴。咬了幾次,這個女人的奶頭爛了,劉大河就再也不肯吃她的奶。後來這個女人再也沒有來過。
第二個奶媽走了之後,劉大河又開始覺得沒有娘,便開始一天到晚吵著要娘。他一吵,這位堂叔就來哄,越哄他越鬧,接著這堂叔的女人也來哄,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來隻。劉大河發現,原來這些人都怕自己鬧,於是從那時開始,他就經常鬧,經常發脾氣。他覺得有這麼多人哄,這麼多人圍著自己轉很好玩。
有一次,吃飯的時候,堂叔那三歲的小孫子打壞了一隻碗,結果被狠狠地揍了一頓,還不準他吃飯。那個小孫子便在哭。但是,他餓著肚子哭了半天都沒有人哄,最後還是又挨了一頓打才不敢哭了。於是劉大河覺得那個小孩很可憐,那個堂叔很可惡。他要幫你那小孩報複一下那個堂叔。
第二天吃飯的時候,劉大河故意把一隻碗摔到了地下。可是,那個堂叔隻是看了他一眼,並沒有打他。又換了一隻碗,給他盛了一碗飯,還笑嗬嗬地送到自己的手裏,摸著他的頭,叫他好好地吃。劉大河覺得很奇怪。這是怎樣回事呢?吃了兩口之後,劉大河突發奇想——不但把手中的碗扔了,還把桌上的菜碗都用筷子全部撥到桌子底下去了。他要看看這個堂叔到底打不打自己。
然而,令他更加不解的是,這位堂叔不但沒有打他,反而把他抱在懷裏,一邊哄一邊拍著他背,問他哪裏不舒服。劉大河一見,就是不做聲。看來,這位堂叔很著急,又在問他哪裏不服舒。問著問著,劉大河突然笑了起來,他說:“你為什麼不打我啊?”
劉大河這一問,著實把這位堂叔給嚇了一跳。同時也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到非常驚奇。
劉大河見堂叔不回答他,就說:“你為什麼不打我啊?你為什麼不打我啊?你要是不打我,我明天還要摔碗。”
從那次以後,劉大河知道這位堂叔不打自己了,就變得越來越任性,經常見什麼就摔什麼,還無緣無故地打碎雞窩裏的雞蛋,捏死家裏養的小花貓;無緣無故地打那個小孫子,無緣無故地和外麵的孩子打架,把人家打得頭破血流;還無緣無故地點火燒人家的柴草堆,用石頭砸人家屋上的瓦……但是,他無論做了什麼不應該做的事,他都不會挨打。他連一次打都沒有挨過。他永遠都沒有這個挨打的機會。於是,這位小少爺就感到很悲哀了。他很想離開這個家,到有人會打他的地方去。
十歲那年,劉大河終於離開了那個家,離開了那個從不打他的堂叔。
那一天,老三又到鳳陽老家去了,他對堂叔說,大哥叫他把孩子接回去。這位堂叔一聽,高興得手一拍,對老三說:“好,你今天就把他接走吧,他不能再在我家裏呆下去了。老話說得好,龍生龍子,虎生豹兒,他真是你大哥的種——他要是再在這裏住下去,說不定我這房子都要讓他拆了。”
這話讓老三聽得很不高興。他說:“拆了你房子,給你蓋新的總可以吧。這幾年大哥也沒有虧待你啊!我哪一次來,不是給你帶錢帶物。你也不想想,你家的二十畝地是拿誰的錢買的。”